民族主义这个东西 ——读《中日战争与文学》 有人说,人类最自然的关系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我说,人类还有一个最自 然的关系是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家族”、种群、种族和民族的关系。谁 能逃避这基本事实? 于是而有种族主义,而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似乎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坏主义, 民族主义这东西就不同了。它有许多定义,论褒贬也就莫衷一是。 至圣先师孔老夫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不屑的口气是 多么歧视。鲁迅说,“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 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这是一种民族的反省,一种 民族的觉醒。 二十世纪人类打了两次世界大战。固然,这与民族难分难解。但有些民族的 心底里并不局限于一民族本身,至少有过一面“反法西斯主义”的大旗在民族头 上高高飘扬。而二十一世纪会怎样呢?大概人类要面临四个基本冲突吧:种族民 族的冲突;宗教冲突;贫富冲突和性别冲突。而民族主义是最令人头痛与恼火的 东西了。 这是“苏东坡”惊涛拍岸,所谓冷战时代结束以后,我梦断魂萦的问题。因 此,当我得到由日本山田敬三教授寄赠的他和中国吕元明教授主编的《中日战争 与文学》的时候,肃然起敬的心情立即盖过了友情的温馨。 记得1956年在北京参观日本展览,在苏联展览馆前第一次看到迎风飘扬的日 本国旗,心里涌起说不清的痛楚与反感;而第一次听到“日本人民是伟大的人民” 的教导的时候,却又异样的平静。再经过漫长的岁月,居然认识了许多日本学者, 作着有意味的学术交流了。真像谚语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在 一个一个梦境中飘移。 的确,单是日本用“1988年科学研究费补助金‘海外学术研究——共同研究’ 的批附”邀请中国学者参加“中日战争与文学”的研究,已经是一种宏放的气 魄了。想想吧,一个战败国拿出钱来请战胜国的学者和自己共同研究自己因侵略 而且战败的战争中的文学,容易做到吗?肯吗?敢吗?山田敬三教授在《东北作 家与沦陷意识——代后记》中,写到在东北参观“侵华日军731 部队罪证陈列室” 后的心情,说“作为日本人实在不好正面看的这种种证据的这次特别‘参观’之 后,回味实在窝心,在这记忆的折腾中,开始了我们的东北(旧满洲)的旅行。 说实在的,这是远超过我们觉悟之上的。” 然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真理与强权的冲突,在民族与民族之 间的战争中是尤其尖锐和复杂的。 战争是人类的炼狱,似乎也是人类的专利,并禽兽而不如。禽兽,除蚂蚁而 外,鲜有同类之间的拼杀的,他们也多有各自的领地,并用气味之类作出标记, 但同类之间,除或一时期雄件为争夺交配“权”而争斗之外,我们没有看见这一 群虎与那一群虎斗,也没有看见这一群狼与那一群狼斗。动物是异类之间的弱肉 强食。灵长类萌芽了同类间群体的搏斗?是生物的进化,还是退化到继承了蚂蚁 的基因?总之,人类进化到自诩为“万物之灵”以后,除留茹毛饮血的弱肉强食 的兽性之外,又增加了同类相残相杀相奴役相剥削相虐待相欺侮相歧视的“人性” 了。战争是它们的极致。战争杀死了无数的人,战争也消灭了无数的种群和种族。 战争愈打愈烈,人口也愈来愈多。人类真不可思议。 于是,反省战争损人不利己的历史教训,偃武修文,放牛归马,言归于好, 乃是无数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和平共处了,如果人世没有比生命更可宝贵的东西, 那么它的宝贵也就可想而知。这就是我对《中日战争与文学》肃然起敬的原因。 山田敬三教授在“文学与民族主义”一文中告诉我们:“从十九世纪末起, 日本在亚洲的军事行动,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在国民的压倒多数的支持下推行的。 在国内,蒙受侵略战争之害的自然是被驱赶出来的一般国民。尽管如此,从日清、 日俄战争起,经第一次世界大战,直至对中国大陆的侵略,日本国民对其评价一 贯是肯定的。”“人们对战争给各个家庭带来悲剧拒绝作出反应。社会上从整体 上谴责侵略行动的呼声,更是罕见。至于部分公开发表的反战言论,却迅即被当 权派镇压下去。靠政权镇压就能解决问题的舆论极易形成,因为社会上存在着这 种基础。”这就是“一种”民族主义。山田敬三教授看穿了“这一种”民族主义 了,实在是悟道的论断。虽然,在日本,在今天,也还有人不承认事实,不承认 侵略,但也有山田敬三教授们的声音,并且可以印成著作,可以得到国家的研究 经费的支持,这才是民族觉醒的象征,这才是民族希望的所在。 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只要确实是“外侮”,同一民族的兄弟 总要抵御,反抗,自救的。这又是“一种”民族主义。每一个人是一个独立的个 体,每一个人拥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当自己的生存受到危害时,能不抵御,反抗, 自救么?在歧视、欺压、伤害之前不能撤除个体的界限,在歧视、压迫、侵略之 前也不能撤除民族的界限。这是个体生存的最高权利,也是民族生存的最高权力。 在两国之间,为民族生存而反抗侵略是实行这一权力,而依附侵略则是牺牲民族 的生存苟延个体的性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拥护自己民族侵略他民族的人和拥 护他民族侵略自己民族的人,是一样的,是一丘之貉。周作人在日本侵略中国的 战争中依附侵略者之不能相容于中国和日本的有识之士,原因正在这里。这是什 么民族主义呢? (《中日战争与文学——中日现代文学的比较研究》东北师范大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