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歧视 有人又在忧虑城市的中小学生到郊外旅游,分不清田野里绿油油的麦子和青 草了,于是大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感叹。而我们肩负导向的神圣使命的 编辑同志,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饰以花边精心刊布。大概以为这样的“杂文” 才足以激浊扬清。 可惜,这却是“老调子”;是早已被指出的“中国的文章是最没有变化的, 调子是最老的,里面的思想是最旧的”的“老调子”。 其实,作者也明白(文章里就提到了的)。这古老的调子最早出于《论语》, 《微子篇第十八》记载着:“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菜。子路问曰:”子 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 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 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 孔夫子是英明的。他一听就洞察这位“丈人”不过一“隐者”而已。也就是 读书读到了归隐的程度,骨子里还是一个读书人。可是,其实还是孔夫子之徒的 “梁效”一类就差劲了。他们数典忘祖,还要来什么大批判,说“‘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是劳动人民对孔丘的批判,这个批判一针见血地揭穿了他是一个不 劳而食的寄生虫。孔丘感到很狼狈,于是把荷菜老农说成是什么‘隐士’,加以 攻击。”“丈人”是“老农”么?“老农”可不会头天“植其杖而芸”,过后就 料事如神“至则行矣”了。而且“老农”从来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 我何有哉?”的自食其力者,除非逼上梁山,只要无“苛政”,哪怕老虎吃掉了 公公、丈夫、儿子,也还是“安土重迁”的。而“老农”之敬重读书人,乃是我 国劳动人民的悠久传统,“天地君亲师”呀!或曰:“芸”啦,不是“老农”是 什么?这只能说不但不能知古,而且连今也毫无所知了。读一读《干校六记》吧, 成千上万打草、喂猪,“芸”这“芸”那的,可有一个半个是“老农”? 一个严重的问题提出来了:谁养活谁? 一个可疑的结论流行开了:知识分子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 一个神圣的批判出现了:“马尾巴的功能”! 但是,这一切都荒谬不经。因为都背离事实,出于知识歧视。 老百姓心里很明白,所以创作了这样的民谚:“近山知鸟音,近水识鱼性。” 人的知识依赖于环境。“读书人家的子弟熟悉笔墨,木匠的孩子会玩斧凿,兵家 儿早识刀枪”。请远离城市在山区农村长大的中小学生来参观北京吧,他们能区 别汽车和电车,红灯与绿灯么?工人不会种田,农民不懂车钳铣刨,知识分子不 谙站岗放哨,专业不同,各有所长,原是正常的生活,太平景象。有什么可歧视, 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人类是一种歧视成性的动物,凡有人与人的差异,都可以成为歧视的理由; 无论先天的差异,还是后天的差异。先天的,如人有男女,于是有性别歧视, “男女有别”,“男尊女卑”,没完没了。又如人有血统,于是有门户歧视,种 族歧视,民族歧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根深蒂固。后天的呢,“嫌贫 爱富”,“劳心劳力”,“京派海派”,“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 九儒十丐”,无穷无尽。莫泊桑写过,同是文人,写散文的和写诗歌的,都可以 互相歧视的。别的动物有这样发达的歧视吗? 人们倘不觉悟歧视毒害了人际关系,并且不再唱“老调子”,是难得安居乐 业,和睦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