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日记》的“原貌” 《周作人日记》终于出版了,而且是影印。虽然只是现存原件的一部分,从 1898年到1934年的部分,其间又原缺1906年至1911年和1928年的,还是非常难得 的文献,不但对于研究作者,研究鲁迅,而且对于研究当年的世道人情,近现代 中国的文学和文化。 不料由于编辑和影印时的一点疏忽,平添出新的惋惜。 《出版说明》“五、原日记中,个别地方有涂改,有些地方有眉批,还有补 记的情况,个别月份还有缺一天的现象,为保持原貌,我们均未作任何处理。” “保持原貌”是好的。这是出版物的根本要求,虽然也不过是起码的要求。然而, 现在是“无错不成书”的年代,“假冒伪劣”泛滥的年代,“保持原貌”就格外 可贵,而“保持原貌”通常也是影印本的无法比拟的优越性所在。 不错,作品,文集,全集,一经处理,大抵失真。就是翻印照片也难免, “文物”也难免。比如1976年8 月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鲁迅1881——1936》照片 集,第42,标题为《向厦门大学辞职后与“泱泱社”青年合影》的一张,原本非 常潇洒坐卧在众人之前的林语堂先生,被“处理”成了几块顽石。第78,题为 《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会欢迎英国作家萧伯纳时合影》的一张,又经“处理”, 把立于蔡元培先生身后的伊罗生化为子虚乌有,沉没在大片黑暗背景之中。虽然 现在这又成了或一种“文物”,非常珍贵,也是难以歌颂的盛举吧! 但是,人世就是这样复杂。“未作任何处理”,就笃定“保持原貌”了么? 我看也未必。 这是真的,当我忍痛掏出一大笔书款买到《周作人日记》的时候,怕的就是 这“处理”问题。回到家里,立刻翻到1923年7 月17日的日记,在“十七日阴上 午池上来诊下午寄乔风函件焦菊隐王懋廷二君函七月小说月报收到得玄同函”, 戛然而止,这是完整的一段;最后一句也是完整的一个句子,下面有一个字的空 白,倘当日日记写不满足足的一行,总是有空白的。很正常。后面,在与“十八 日”日记之间,空一行,有点异样,细心的读者,尤其是研究者,会有异样的想 法吧,但是,仅仅凭这影印本,而没有看过“原貌”的日记的人,我想,十有八 九,恐怕猜不出这里周作人动了剪刀,挖剪了大约十个字。——这字数是可以透 过底页和左右两行的字比较出来的。 这是很重要的一天。第二天就有那封著名的信:“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 ——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第三天,“十九日阴上午得斐然函寄乔风凤 举函鲁迅函……”。同日《鲁迅日记》:“十九日昙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 之不至,下午雨”。从此“大哥”和“二弟”彻底失和。而这之前六天,《鲁迅 日记》有“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的一笔,《周作人日记》则 了无痕迹,若无其事似的。 要之,周作人这一剪,剪出了一个千古之谜,留给后来的:许多学人“大胆 的假设”,却止于“大胆的假设”,而未能“小心的求证”,证实他心底里的 “创见”来。 不幸中的万幸,周作人留下了自己挖剪的字据:“关于那个事件,我一向没 有公开的说过,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在我的日记上七月十七日项下,有剪 刀剪去了原来所写的字,大约有十个左右,”见于《知堂回想录》《一四一不辩 解说(下)》。如果没有这个说明,这又是一桩千古奇案了,因为六十年代周作 人将包括这一年的日记在内的一批日记卖给鲁迅博物馆了。那么,剪掉了什么, 是谁剪的,为什么剪呀,种种种种“是是非非”,今天谁说得清楚? 不过我还是惋惜,当影印时,这一页应该作技术“处理”,比如夹衬一页有 色纸之类,使剪去的刀痕一目了然;而且最后再作文字“处理”,加一个注释, 只要抄出上引周作人的文字就足够,我以为,这样才真正做到了“保持原貌”的 初衷,哪怕《出版说明》中在“有涂改”,“有眉批”,“有补记”,“有缺一 天”之外,漏说“有挖剪”也不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