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存繁衍的哀歌 写下这个题目之前,有一点思绪:想说“人类生存繁衍”,嫌大;虽然我相 信寡妇村的民俗,在人类繁衍的历史长河中,是有共同性的,试看人类婚姻关系 演变的历史,就可以找到例证。想用“我们祖先生存繁衍”,又嫌远;影片描绘 的是1949年前后的事,正是我这一辈人,顶多是我父辈人的事,何必夸言“祖先”? 想一想今日第三世界的人口爆炸,世界人口钟的轰鸣,人类计划生育的种种手段 以及所造成的生育环境,生育心理……不正形成一种新的“生存繁衍”的民俗么? 后之视今,当然犹今之视昨。把前天——昨天——今天——明天纳入历史过程来 观察,来思考,一切都是历史发展链锁的中间环节,一切存在的都是有理的,一 切存在的又都是不满的。对寡妇村人们的思想、行为、心态,制约着他们如此这 般生活的文化加以批判,指责他们迷信,落后,愚昧,扭曲了人性,是容易的, 不要说下一个世纪我们的后代,就是我们自己倘若反观自己,我们的生存繁衍的 环境,思想意识,行为规范,心理状态,我们的文化又如何?我不太赞成给寡妇 村戴上批判封建主义的桂冠,给寡妇村渲染性感的原因,大半在此。 看完《寡妇村》,我想起了木下惠介的《酋山节考》,而不是在这之后由今 村昌平导演的第二部《酋山节考》。这是黑白片,用日本歌舞伎的范式展示日本 民族曾经有过的一种生存状况:老人年届七十而不死就要只身到酋山上自戕,子 女还要背他们上酋山去待毙,以便把生存的空间,环境,条件,权利留给子孙, 以维系着民族其实也即人类的繁衍。这其中自然就有生的欲求与死的挣扎;自觉 地让位于子孙和与子孙争生存的权利;眷恋赋予自己生命的父母与憎恶老而不死 且不上酋山的父母的子孙;种种矛盾纠葛喜怒哀乐爱恶欲。这是古人解决“老年 人”问题的一种选择。导演并不把性着力渲染以象征生命力的旺盛强壮,以契合 当代人热衷于性韵社会心理激起震撼人心的力量,但却深沉,隽永,耐人回味。 《寡妇村》是堪与木下惠介导演的《酋山节考》媲美的,这是我们中国大地 上某一个角落——其面积也许并不小——有过的生存繁衍的风俗民情,在这风俗 民情即这环境下妇女——人类繁衍的母体,伟大的母亲的辛酸史。是“妇女”问 题的一页也许还没有完全翻过去的历史,是我们祖先的一种选择。 人类的繁衍是有性生殖。《寡妇村》之有“性”,势所必至,理有固然。性 是动物包括从动物中走出来的人类的本能。性之于动物只在生殖、繁衍后代。人 类进化超出于动物之一,就在也超出了生殖、繁衍的实际需要,而成为男女感情 交流最自然的方式,有诗人歌唱不完的那么美妙的爱情的卿卿我我,同时也就甚 至于变成了一种娱乐。人是会娱乐的动物,这是铁证。这似乎可以作为“电影娱 乐主体论”的自然科学理论基础之一。可是当性还原于生殖繁衍的需要,也包括 不需要的时候,原始,却崇高。野蛮,却孕育着健康的文明。而没有腐败,没有 堕落。在“生仔”,“生仔”,“生仔”的一片抢天呼地,求祖宗打卦的乌烟瘴 气之中,阿多痴情的阴差阳错的追求,阿来发自内心的冲破祖宗规矩的感情力量, 正是人性的觉醒和不可抗拒的萌发。看到阿来从浸泡着双脚的海里爬上沙滩诞生 一条新生命的那组镜头,想到在文明之果的现代医院的产房,我们来到人世是多 么艰辛啊! 在我们生存繁衍的人生舞台上,我非常欣赏王进导演的艺术构思和处理。他 尽量把具体的历史事件淡化,这就突出了“生存繁衍”的更大的历史背景,使影 片具有更广大的更普遍的意义。这是我们曾经有过的生存的环境,繁衍的方式, 这是人类最基本的问题啊!这环境,这方式,倘在阶级的社会,自然带着阶级性, 但却决不限于某一个阶级,决不是出于某一个阶级的利益和意志。所以,从批判 封建主义的角度来看这部影片,来评价这部影片,既不准确,也大大限制、缩小 了这部影片给予观众的更加丰富的感受,更加复杂的品味。 同时,导演尽量隐藏自己对寡妇村人们生存繁衍方式的批判,尽量隐藏自己 对在这样的环境下为繁衍后代而苦苦挣扎的人们的行为和心理的理性分析,尽量 隐藏自己的创作意图,造出一种客观文献性的展示效果,造出一种平淡的风味, 是出色的。动态的影像及其系列,故事中的人物,人物做什么——怎么做——为 什么这样做的本身,给了观众巨大的历史压力。在不情之中实实在在含蓄着深情。 妇女们受不了舆论的羞辱集体跳海自杀,导演只给我们远远地看见自杀者们的背 影,三三两两愈走愈远愈深地没入大海,连正面都不给我们看一眼,遑论渲染, 我以为很好。自杀是社会的行为,把逼迫人们自杀的社会环境展示出来了,什么 意义都出来了。阿婷阿多两姐妹相约双双跳海自杀,阿多因听到牵手人呼唤的幻 觉停步了,却在姐姐的要求下心安理得地为她捆住双手,毫无生离死别的悲切, 难分难舍的苦痛,这是震撼人心的。这恰恰表明某种思想完全掌握了她们了,某 种文化真正支配着人们的行为方式,制约着人们的生死。我们确实已经习惯了, 以为只有革命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才能视死如归,才能赴汤蹈火。其实,任何思想 乃至迷信都能令人以身相殉。我们确实也已经习惯了,以为爱情必定缠绵悱恻, 生离死别必定伤心断肠,其实,人生和人心无限丰富,麻木以至死灭和理智的决 绝行为,以及这两极的广阔的中间地带,正是我们电影探骊寻珠的胜境。《寡妇 村》让我们看到我们像牲口一样繁衍着后代,无须再加什么判词就足够了。文明 的人物把人类的性活动叫“做爱”,这对于背着不能断子绝孙的大恐怖而“生仔” 的人们,对于为传宗接代这庄严的事业而“生仔”的人们,从何谈起。青年男女 结婚头三年不准同床,固然压抑着干柴烈火般的性欲,扭曲着人性(?!),但 今天看来这不近人情的民风土俗,安得不是计划生育的措施?优生优育的措施? 保护闯荡大海的男性的措施?……不仅中国人有许多奇想,外国人也有。这不是 从道德上聊以自慰,而是人类发展过程的状况。我们当然不能认同《寡妇村》中 的祖宗崇拜,“观下阴”的迷信活动,但据1988年早些时候的官方调查报告,慕 尼黑市 20 %的高中学生参加过降神会或其他迷信活动。权威人士估计,西德约 有一万多人是狂热的恶魔崇拜者(见《上海译报》1989年1 月2 日三版)。不少 大自然科学家是虔诚的教徒,这就是今日地球上的人类,有什么办法呢? 哲人说:“与其迷信,模糊不如认真。”“中国有许多事情都只剩下一个空 名和假样,就为了不认真的缘故。”《寡妇村》的女性们,认真到了残酷的地步, 在中国是罕见的,在中国银幕上也是罕见的。这就是创新,就是艺术家的新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