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白蛇娘娘 看完北京电影制片厂李少红导演的新作《血色清晨》,有人嘟嘟嚷嚷拂袖而 去,有人欣慰影片已获通过,向审片诸公深表敬意,有人赞赏导演的功力,产生 了如此打动人心的力量,有人中肯分析存在的问题,有人担心这部作品的命运前 途多舛。这样热闹的座谈会近来是很少见了。我也不揣冒昧,提了一点看法,但 没有把握,回到办公室,依然惴惴不安。一觉醒来,突然悟到:何必辩诬?同时 想起了白蛇娘娘。 《血色清晨》演映了这样一段现代的农村生活:洞房花烛夜,一位有木匠手 艺,进城打过工,挣了钱,自称玩过城里女人的新郎,因为炕上那块垫在新娘身 下的白布,“啥也没有”,痛打新娘之后,连夜带人赶到新娘娘家将财礼抢回, 将换亲后同日过门的姐姐抢回,将新娘驱逐回娘家。这使新娘的两位哥哥感到奇 耻大辱,在无情地拷打妹妹之后,怀疑是村里的小学教师与妹妹有染,公然张扬 要将这位小学教师杀了。这在乡亲们之间引起了信与不信,劝与不劝以及如何劝 阻,终于未能阻止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莫明其妙的小学教师,一位充满朝气的 青年杀死了。而他们的妹妹含恨投水自尽。自然,杀人偿命。影片就是通过乡里 的调查员的调查,结构了这段故事,并在凶犯供认不讳的情况下,宣布正法,主 犯立即执行,从犯死缓。在当作小学校舍的古建筑寺庙里,佛祖面容依旧,村庄 又归于一片沉寂。 影片拍得非常严肃,在一幅幅令人揪心的画面里,分明可以感到导演和艺术 家们的创作苦心和艺术良心从那两位老实浑厚的农民准备屠刀(他俩是杀猪的) 公开宣言要去杀人的时候起,影片展示了一个个跳跃在现代文明底下的远古朴素 的灵魂,影片的个性和力度就在这里;不是说,艺术贵在创造么?这确实是一个 创造。是我们在前此的中国银幕上没有见过的创造。 除了“不厌事实而厌写出,实在是一件万分古怪的事”以外,问题似乎在这 里:被杀者冤枉么?新娘冤枉么?说穿了,就是新娘是不是处女。 假如是,而仅仅因为“那上面啥也没有”,诚然,新娘冤枉,被害者冤枉, 人人都倾心同情这两条冤魂,心安而且理得,特别是在感情上,皆大舒服啦。凶 犯既无足挂齿,最多法盲而已,至于是什么鬼使神差着他俩去杀人,并且公然张 扬地去杀人,也无须再究,不值得探究,不去深究了。 假如不是呢?麻烦于是层出不穷。 第一层,新娘将受到鄙弃,至少,会有相当多数的人鄙视她。同时会毫不掩 饰,或欲说还休地探听:新娘的那位是谁呀?倘若影片没有作出·明白的揭露, 舆论大约和阿Q 枪毙后的未庄差不多,他们多半不满足,而且那是怎样一个可笑 的疏漏咽,一部凶杀片,看完了竟没有交代那位重要人物是谁,他们白看了。 第二层,那位被害的青年就是新娘的旧欢吗?倘若是,那就自作自受,恶有 恶报,死有余辜了,宽恕一点的,不过以为被杀死的罚,太重了一点吧?倘若不 是他,那么,这第二层中又将引出一层,就是谁是他? 第三层,其中之一,杀人者或被看作维持风化以正人心,敢作敢当,充满阳 刚之气。其中之二,杀人固然犯法,也太重,但动机是情有可原的。他俩受了那 么大的羞辱啊。过犹不及,而且我们素重人道,以习惯中庸的我们看来,持这种 评论的人大概最多,看似也最为公允。 座谈会中,出于本心,或出于想像比自己愚昧的观众之心的议论,希望影片 更完全,更普遍,更能打动观众的修改建议,纷纷扬扬起来了。中心之一是要影 片更明白地演映出新娘是清白的,新娘与那位可爱的青年是纯洁的。这不是辩诬 么?当我醒悟到这是在辩诬,我不禁惭愧而且惶恐地想到鲁迅关于辩诬的话: “无谁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辩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更何 况受了实际的大损害之后,还得来辩诬。”我这时也才明白,当众说纷纭之际, 导演李少红猛然转过身来对坐在她身后的朋友说,我该拍另一部片子,而不该是 这一部。创造者和评论者之间的隔膜,使她近于愤懑了。也难怪导演的这位朋友 几次对我说,她想走,她听不下去,坐不住了。我没有一听就懂,我实在愚钝得 可以。何况鲁迅接着说下去道:“我们的市民被上海租界的英国巡捕击杀了,我 们并不还击,却先来赶紧洗刷牺牲者的罪名。说道我们并非‘赤化’,因为没有 受别国的煽动;说道我们并非‘暴徒’,因为都是空手,没有兵器的。我不解为 什么中国人如果真使中国赤化,真在中国暴动,就得听英捕来处死刑?”(见 《忽然想到》(+ ))从辩诬的角度来 批评《血色清晨》,大概是不行的吧。 我又想起了白蛇娘娘,和鲁迅的一点评论。他说:“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 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多么痛快,多么干脆!我生长在南方。南方多 蛇。每年端阳,有喝雄黄酒的风习。目的就在求避蛇而保平安。因此也常听讲 《白蛇传》的故事。其中有许仙受到挑唆,给白娘娘喝雄黄酒现出原形的一节, 那是怪可怕的。但是《白蛇传》却让人不把白娘娘是一条蛇放在心上,——当然, 法海和法海的善男信女除外,至少不去因为她是一条蛇妖而嫌恶她,鄙弃她,却 倾注无限的同情,乃至认同她是人间多情多义的楷模,这在艺术创造上,是不是 有点什么奥秘值得李少红导演们研究与借鉴呢? 虽然,在座谈会上我也谈到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又经过五四时期关于贞 操论的大启蒙,仍然这样忘不掉初夜权,以及影片包含着法与违法,罪与非罪, 道德与不道德许多丰富的内涵引人入胜,但我愚不可及的意见恰恰在当文明与愚 昧的争辩中内心深处还是一个“辩诬党”。驷不及舌,悔之晚矣。既已晚矣,只 好不悔。仅以此表示我的惭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