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有道 古之盗亦有道,大概是庄周先生瞎编的。他的目的在挖苦“圣人之利天下也 少,而害天下也多”,以倡导“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有盗然后才有侠。侠有 没有道呢?猜想起来,大概也是有的。至少是讲义气,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要之,我们中国文化,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我们中国人无论做什么,三 教九流,七十二行,各有各的道,各个都在行道。倘若“无道”,也就是发昏, 那是大家都要加以指责的。虽是贵为天子,也在所难逃。反过来也一样,只要有 道,也就能赢得喝彩。打家劫舍,可以是劫富济贫;投靠包公施公,可以是除暴 安良,至于“替天行道”的梁山泊好汉,更是有口皆碑的了。 这回何平导演的《双旗镇刀客》从日本夕张国际惊险与幻想电影节获得故事 片大奖载誉归来,中影公司为专业人员放映了一个专场,看过之后,我不禁发生 了上面的一点感想。 日本夕张国际惊险与幻想电影节的老外评委们说得是不错的:这是一部充分 运用电影艺术手段叙述故事和主题,不用文字翻译也能看懂的影片。其实,影片 的对话本来就极少。看不懂的,大概只有一个地方,就是“刀客”孩哥向自己指 腹为婚的对象讲父亲与人比气功输了五亩地的原因,是“放了一屁”泄了气,两 人化解了猜疑,相视大笑,不翻译是不行的吧?此外的一切,那故事,那情节, 那人物的命运,那主题,就都在动作和蒙太奇之间了。那运动中的视觉形象的力 量和优美,的确是“充分运用电影艺术手段”的精品。初出茅庐的刀客孩哥在一 望无垠的黄土高原上驰骋的画面,那娴熟的骑术,快慢镜头和谐交替的节奏,年 轻而略显稚嫩的身躯却秉有罕见的粗犷阳刚之气,连中国电影中罕见的臀部滚圆 毛色油亮四蹄轻疾的骏马,都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我是偏爱记录一个时代社会人生的艺术的,因此,《双旗镇刀客》这 部惊险片中的人生意蕴,最吸引着我,最为我欣赏。因为它有着突出的创造。 首先,刀客,也即侠客之流,他们的除暴安良,通常描写的是利他主义的义 举,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双旗镇的刀客孩哥这回是完全为了保护自己未 婚的妻子免遭恶棍奸污,在忍无可忍的危急情况下,利用自己祖传的刀术手刃了 凶残的歹徒。这切身的利害,自己和自己妻子的生存权利,一生的命运,成为孩 哥搏斗的动因。充分反映了中国民间武术文化重在防身而不事行侠的传统。中国 人的酷爱和平,中国人的忍让,就是在武艺中也根深蒂固。高明的拳师选择徒弟, 是极重为人忠厚不好事的人品的。师父在传授武术绝技时还要特别宣誓,不用以 主动击人。这是民间的本色,中国老百姓的本色。一沦为侠客,即已通王侯为官 家效犬马之劳了。 其次,双旗镇百姓强迫孩哥为保卫双旗镇而拼杀,是害怕匪徒刀仙的报复, 因为孩哥手刃了他的把弟。在这里,导演出色的创造是,孩哥无以复加的谦卑, 他不相信自己的刀术能战胜匪徒,他尽其所有向江湖游侠胡一刀求救,请胡一刀 出面拼杀,因为他在江湖的名气,因为他曾经有过诺言。可胡一刀存心欺骗他: 接受他的重金,却故意躲过搏斗的时间。故事的发展再次把孩哥放在置之死地而 后生的防卫绝境。这时候,观众就不仅仅是从理性的善恶美丑上同情孩哥,担心 他的性命,而是一种巨大的“生死事大”的生命体验与孩哥与双旗镇百姓的生死 存亡融合在一起了。影片决斗的场面死一样沉寂,孩哥盘腿坐于双旗杆下不饮不 食,不言不语;而原先胆怯、惊恐的百姓中却走出视死如归与匪徒拼命的硬汉, 其中包括孩哥的父执,又是他丈人的老刀客。在匪徒逼向孩哥的百米狭路上,一 个又一个善良的百姓倒在血泊中了,孩哥依然死一般的沉默,当镜头对着他的双 手时,唯有轻微的震颤,透露出孩哥内心的愤怒与紧张,但也冷隽。以柔胜刚, 以静制动,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中国美学韵味,在这里得到了令人震惊的表现。 最后,作为一部惊险片,动作片,又有两场搏杀的影片,《双旗镇刀客》一 反常规,竟没有武打镜头。第一场搏杀,在孩哥璇风似的一击中结束,连孩哥是 怎样拔出刀来都看不清,真所谓“迅雷不及掩耳”。第二场搏杀,也是全片的高 潮,随着孩哥拔出双刀是一阵旋风搅起滚滚黄沙包裹着对杀的双方,待风停沙落, 是刀仙问:好刀法,向谁学的?孩哥依然沉默,头顶流下一缕血浆,岿然不动。 刀仙转身走开,不十步,倒下毙命,随来的匪徒飞身上马逃逸。孩哥这才接到了 媳妇,完成了影片出场时表白的心愿,一马双骑腾跃而去。 日本夕张国际惊险与幻想电影节的评委们,盛赞影片把东方情调和美国西部 片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不错,影片充满了东方情调,不仅中国西北的沙原风貌, 不仅中国百姓的人情心态,尤其是其中的刀客之道:防身和运气,令人陶醉。至 于“美国西部片”云云,我以为却未必。我看到的“美国西部片”的那种执行法 律、维持法律的精神,这里一点影子也没有。荒原,骑士,搏斗,不过形似而已 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