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王的日本情结 中国的当代电影,有一股“日本情结”。前几年就有电影评论家点破了。 这是真的。试看当代中国电影,“严肃”的也好,不“严肃”的也好;战争 片也好,非战争片也好;成人片也好,儿童片也好;在家的也好,出家的也好, 总之,常常忘情不了日本。或构成基本情节,或只那么点缀一下,好像南方人吃 面,加点辣子,北方人吃饺子,来点醋,才够味一样。 这种趋势又似乎有增无减。最新的例子,是一部叫《赌王出山》的“赌博、 枪战、惊险、柔情为一体的影片。”“内容简介”是这样: 四十年代上海滩公共租界上。 闻名遐迩但已戒赌的大赌徒“王中王”见朋友为抗战前线购置药品的款子, 被日本人截走且丧生,怒火顿起,便重振赌威四下赌场,以具高超的赌技,离奇 的魔法过人的胆识,赢回不少钱财。谁知这个赌场是日本特务机关为窃取情报专 门设置的,他们对赌王重新插足赌界大惑不解,死死缠住其不放,并请来韩国高 手与其较量。双方摆开了你死我活的赌局。赌王从此自觉不自觉地投入了一场民 族间殊死的政治斗争。 看完这部影片,我沉重地感到,自己大概染上了所谓“职业病”了。这是一 定的。因为我一下子想起了“以脚报国”的往事和《以脚报国》的旧文。那是三 十年代,我们一位女留学生伸出自己的“天足”给比利时乡下女人看,平服了她 们“好奇的疑窦”,明白原来听说中国“女人都是小脚。跑起路来一摇一摆”的 话是“不确实”的,并赢得了她们的道歉。现在是连赌王也成了抗日的英雄了, 岂不是“以赌报国”么? 而且影片中有一个似乎是第一次出现的情节,就是中国赌王给为日本卖命来 与他较量的韩国赌王做政治思想工作,教他别忘了自己是亡国奴,要起来反抗云 云。要不是我们刚刚和韩国建交,这样的情节是难得出现的吧? 中国电影艺术家的心中有一个“日本情节”,本是非常自然的。几代人间, 不时零敲碎打的欺侮与敲诈不计,单是抗日战争,一鼓作气就打了八年。虽说光 阴如白马过隙,八年,在一个人生,终归是漫长的,而人在艰难困苦中,度日如 年,八年就尤其漫长。经历的人终生难忘,子孙后代也殷鉴不远,本是人情之常。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历史不是后人的“假设”。而是当年的事实。我 们的现代史开始手“救亡图存”,这是不以我们中国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甚至也 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有什么办法呢?古人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 民族,和一个人一样,决不应该受侮辱,受欺凌,受侵略,受剥削,受奴役,甚 至被肢解,被灭亡。如果一个人,生命是第一义的,那么一个民族的生存,也就 是救亡,也是第一义的。因之对于一个民族不得不奋起救亡图存的历史性实践, 实在没有什么好说三道四的。 问题倒是取得反侵略胜利之后,赢得独立和生存的民族,怎样对待这段历史, 怎样对待历史上的仇?仇在我们的银幕上应该有怎样的演映? 我以为取材要严。不要在拍给儿童看的儿童影片中,专演映十来岁的儿童正 经非正经,娱乐非娱乐的“抗日小英雄”。战争是大人的事。虽说缇萦救流,任 琦卫国也是我们的老传统,时代已经是二十世纪未了,还是送进博物馆的好。至 于赌徒一流,更不必赐给爱国主义的桂冠,才假正经地开放绿灯。 同时开掘要深。几百年来,我们民族的内忧外患,都关乎民族生死存亡,何 等沉重,何等深刻,何等厚实。只是轻浮地把对手化为小丑,搏取浅薄的一笑, 游使呀,赌王呀,永远的龟田大佐,甚至比龟田大佐还不如,有什么好看,又有 什么意思? 尤其是民族主义这种东西,更需要慎之又慎地对待。有人说,人类的历史, 是血战前行的历史。这血,大量的是种族、民族之间的肉搏流淌的。当年的吞并, 今日谓之融合。不幸的是,今日的世界,以民族的名义,在热战,在冷战,在潜 伏着争战的,多么普遍而且深刻啁!可以预见,二十一世纪依然是一个民族间冲 突的世纪,带着经济上的贫富和宗教文化两大内容。这是很值得中国的电影艺术 家深长思之的。 虽然有人至今耿耿于怀,不满意这两句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 恩仇。”我却以为还是正确的。岂止正确,实在是不愧为大思想家之作,不愧为 鲁迅。试问,“度尽劫波”之后,不是“兄弟”,不“相逢一笑泯恩仇”,又怎 么样呢?关键倒在:什么时候劫波度尽?我们能够做什么和应该做什么去推动 “劫波”早日“度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