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的母性问题 鲁迅发过一次怪论:“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 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见《小杂感》)有位确实是鲁迅研究的 专家说:不对,女人也有妻性。可惜他的文章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说明他看到的 或想到的女人的妻性是什么,无法判断他和鲁迅的分歧到底在哪儿。 闻一多先生以新诗名家,然后又专攻中国古代文化。他的论神话、《诗经》、 《楚辞》、乐府、唐诗。诸作,蔚为大家,誉满学界。有一次他直接指出:妻性 就是奴隶性。这使我非常佩服也非常感动。佩服的是他和鲁迅不仅“奴隶”所见 略同,而且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界定了鲁迅所说的“无妻性”。感动的是他以新月 派中的大诗人大学者和鲁迅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母性,妻性,女儿性,包涵了女性的全部特性了吧?中国的女性主义者已破 土而出,中国的《女性研究》已创刊问世,全面的研究指日可待,这令我无限欣 喜。而过去谈论得最多的母性,我以为也还值得再谈,其中继母的母性问题就是 一块试金石。 继母的母性之所以成为问题,就因为她是继母! 继母,俗称后妈,也叫后娘,颇带一点情绪。“后娘生的”,是一句满怀愤 懑的话,而“六月里的日头,后娘的拳头”,则是饱受“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儒教的中国人对继母的严厉判断。而且还不止于此。 “继母”,只是一个视角,一种身份,而且是从儿女一一自然是非己出的下一辈 人的心眼中来看的。从为人妻的视角来看,她被叫作“填房”,无论人品,人格 已属下等,是本来已经处在最卑最弱的家庭家族地位社会地位的女性中更卑更弱 的一类。继母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和社会炎凉中苟延残喘的角色啊!她何以待 丈夫?又何以待子女——非己出的和亲生的?这首先,这根本,不是某个继母的 个人性,个人善良与否问题,而是一种社会制度,一种礼俗,一种文化问题,是 一个特定的人伦即人与人的关系的本质问题。 古往今来,中华大地上少不了继母。古往今来,可遗憾的是今来,确有“拳 头”赛过“六月里的日头”的继母,也有亏待亲生子女而优待丈夫前妻子女的继 母。人们憎恶前者,谴责前者。这是无可争议的:虐待人是恶德,尤其是虐待儿 童,这不单是恶德,而且是绝大多数禽兽所不为的行为——除了绝个别的如短吻 鳄之流在极饥饿的情形下会吞食小鳄鱼之外,——无论他是继母,继父,生母, 生父,总之是一切虐待儿童的人。 可要命的是,我们中国人却特别赞美后者,歌颂后者,誉为母性还不足,还 要加上“崇高的”桂冠,还要升华为人性,而且是伟大的。这就是我们中国的特 色:特别的人情,特别的国情,大概也是一种国粹吧? 人类还在童年。从跨出动物门,告别猿猴,类人猿,类猿人而进入人类的大 门,从茹毛饮血,自相残杀以至于有今天的文明,不同于古代而且高出于古代的 现代文明,人类却依然生活于太多的苦难之中。患难人际百事哀。于是呼唤爱, 呼唤爱心;幻想“仁爱”,幻想“兼相爱”。而尚未成人无以自卫的儿童特别需 要母爱,母爱也就受到特别的尊崇。中国文化濡染的心态就是这样:“不得而求 其次”。只要能够生存,哪怕各奔东西!古代哲人于是想到于是感叹:“相口句 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而作为最高最普遍的原则,老子提倡“无 欲”,“不争”;孔子提倡“克己”,“固穷”。人生之道,都在“节欲”。这 与“存天理,灭人欲”实在相隔不如一张纸。柔弱的文化加上柔弱的女性,继母 身心受着历史的和社会的双重重压。 而继母与非亲生子女之间的相互排斥,社会舆论恶意预设,无非是血统不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已。继母的亏待亲生子女以优待非亲生子女无非是一 种“反求诸己”的讨好行为,根源还在血统和血统论:子女不是独立的“人”的 萌芽,而是“受之父母”的附属晶。其实,“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一一爱 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至于牺牲了自 己,让他的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这是兽性中也有的母爱。作为人类,应该不止于此。人类的母爱应该是“幼吾幼 以及人之幼”,应该超出血统,无论亲生与非亲生,这才是人性中的母性,这才 是带有人类理性的母爱。亏待亲生而优待非亲生是男性中心社会对母性的扭曲啊! 上海电影制片厂出产的《继母》,真实地演映了贤“继”妻良“继”母的辛酸悲 苦。一家五口三个鸡蛋,丈夫一个,非亲生的儿子一个,非亲生的女儿一个,自 己没有,自己亲生的女儿也没有。如果这是小小的亏待的话,那么,把未成年的 17岁亲生女儿从北京远嫁到内蒙古,在颁布了《婚姻法》的新中国的五十年代, 法外的情的理,说是虐待,未必是苛评吧?而以此来维持贫苦的家庭生活,那 “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艺术之力,是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传统人心。要 说这就是“母性”,而且“崇高”,也许有点问题。 但《继母》是可看的,在中国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史上,将有她不可忽略的一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