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和财色 看完黄健中导演的新片《山神》,大家议论纷纷。照例,黄导演也以其好学 多思,开朗善辩,侃侃而谈。 第一个话题是电影和金钱。 据说,近几年来,一阵商业大潮把电影冲得晕头转向,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座谈《山神》也离不开卖不卖钱。有人惊呼,照今年头五个月电影观众减少的数 字计算,到年底,公司也罢,工厂也罢,都将难以为继,要回家吃妈妈做的去了。 ——而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黄导演是幸运的。电影制作经费直线上涨,投资为难么,《山神》就是北京 电影制片厂、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香港奥丽斯影业有限公司的联合出品,也 就是有香港的投资,有境外财团的撑腰。这幸运自然不全是天赐,而是他致力于 艺术追求的结果,他深厚的艺术功力使财神放心的结果。这之前他导演的《过年》, 也是仰仗外资,并且在第四届东京国际电影节荣获特别奖了。 可这金钱的压力,黄导演也不能逃脱。他就说《山神》的拍摄就考虑了商业 价值,所以穿插了那么多歌,还有一点舞。 考虑商业价值,也就是考虑要有买主,也就是考虑拍出的影片要有千百万观 众爱看,想看,争先恐后去看。所以,这几年观众的剧减,固然是危机,其实却 是生机。是中国电影的一个转机。 中国电影不考虑怎样去吸引观众,由来久矣。原因自然复杂,很复杂,但其 中之一就是口不言钱:“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这话里的话,其实就是鱼 与熊掌不可兼得。花钱的人也就有恃而无恐,理得而心安了。鲁迅在《偶成》中 写过一个故事: 前清光绪初年,我乡有一班戏班,叫作“群玉班”,然而名实不符,戏做得 非常坏,竟弄得没有人要看了。乡民的本领并不亚于大文豪,曾给他们编过一支 歌: 台上群玉班, 台下都走散。 连忙关庙门, 两边墙壁都爬塌,(音坍) 连忙扯得牢, 只剩下一担馄饨担。 鲁迅的结论是:“看客的取舍,是没法强制的,他若不要看,连拖也无益。” 我们的同志不相信这一套,于是用公款买票发给每个职工,正投合“不看白不看 的心理”,又谁知还是不看的多。可是报观众人数,数票房收入,还是好的。现 在不行了,就会逼得你承认艺术欣赏的规律,在电影创作上下功夫了。岂非转机。 这转机也有歧途,就是迎合观众和媚悦观众,做大众的帮闲。这类影片也已 经纷纷登场,走着电影艺术的末路。 在商业大潮的冲击下醒来,人拒绝走入歧途,决心用自己对时代对社会对人 生的独到见解独到体验,用自己独创的新颖的电影艺术吸引观众,打动观众的心, 何必看不起金钱? 第二个话题是电影和妇女。 黄健中导演是以《如意》、《良家妇女》名家的。此后他又导演了《贞女》, 《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龙年警官》,《过年》。除外聪明过人的《龙年 警官》,分明展现出黄导演的创作个性和创作历程:他对中国妇女的生存状况和 命运的关怀与探索。《良家妇女》的片头在灰色坚硬的背景上一一打出的甲骨文 中“妇”、“女”二字的形体及其意蕴,是一篇他内心绝妙的独白和形象的艺术 宣言。在《如意》和《良家妇女》奠定的深厚基础上,黄导演对形而上的女“性” 及其生存状态产生了兴趣,运用与形而上相适应的表现与象征的电影手法,拍出 了《贞女》和《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空灵的氛围,纤巧的心绪,刻意的符 号,虽也营造出了富有特色的影片,但失去了观众,也使专家产生疑惑。大概为 了挽回什么吧,黄导演推出了《龙年警官》,获得了广播电影电视部(1989—— 1990)优秀影片奖和大众电影“百花奖”。在他的创作生命线上跳出了一个突出 的音符。 但黄导演的艺术追求,他心里的中国妇女的命运和生存状态,经过《过年》 而《山神》,回到了现实的人世。而且,“礼失而求诸野”,他从形而上来到了 活泼、粗犷,生机蓬勃的民间,从民俗中探索活在人心的中国文化,这种文化中 的男欢女爱。《山神》中的妇女,虽然也生活在圣人之徒教训的男女之大防的阴 影里,虽然也有飞短流长,但是她们强悍,因为她们要生存。她们爱得活脱,爱 得充满野性,不缠绵悱恻而风风火火,不羞羞答答而理直气壮。她们用自己生存 实况证实了一位哲人的名言:“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鲁迅:《伤逝》) 今天的电影编导,主创人员,无疑都是知识者。社会的正常发展必然是有知识的 人越来越多,人的知识越来越多。可是,“智识太多了,不是心活,就是心软, 心活就会胡思乱想,心软就不肯下辣手。结果,不是自己不镇静,就是妨害别人 的镇静。”电影创作也一样,离开了现世的社会生活,就容易形而上起来,形而 上不一定就不好,只怕再加上心活,可就阿弥陀佛了。 黄导演说,拍《山神》,大家都到现场去生活,连演员的皮肤也不施油彩, 而是晒出来的,民间,民俗,新的和旧的,乡村和城市的,实在比光凭知识的想 象丰富而有力。君不见画鬼容易画人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