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平线》的教训 生逢其时,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走出地平线》批准了,通过了,获得了 发行权,也即生存权,拷贝发行数也不低。这使我想到了两条历史的教训。 大约是1979年前后吧,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了《笨人王老大》,看样片的时 候,得到了专家和专业人员的满堂喝彩,人们鼓掌,流泪,兴奋。这是一部严肃 的现实主义的激动人心而又发人深省的社会历史影片,生动地演映了“笨人王老 大”这位忠厚老实勤劳刻苦的贫农从合作社到“四清”所走过的道路。他一生忠 诚地跟着党走。最后为了把党发给他家的布票棉花票用出去为孩子们做一件御寒 的衣裳到深山去砍点柴卖点钱,不幸摔死,戴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以割资 本主义尾巴的大批判会送终。自然,影片也有一条光明的尾巴,锣鼓喧天,彩旗 飞舞庆祝第二次解放,任何一个忠实于电影艺术的人,任何一个有良心的电影工 作者,任何一个生活于新中国这一历史时期的公民,都会承认这部影片,接受这 部影片吧?然而它被枪毙了。 现在,《走出地平线》却批准了,通过了。影片的社会历史内容和《笨人王 老大》是同一意蕴的。它演映七十年代末期一个贫困山区贫困大队党支部18名共 产党员带领贫苦社员,瞒着区委,为儿童能带一个白面馒头上学,私自开荒种地 私留几千斤小麦到分田到户包产单干的故事。看过影片,有专家立即指出这是一 部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品,是成功的好片子。它的内涵比《笨人王老大》尖锐多了。 笨人是一个人干,这里是集体干;笨人是一个群众干,这里是一个党支部干;笨 人是一个人上山砍柴,这里是大队分田到户。然而,这部影片批准了,通过了。 这无疑是可喜可贺的。这标志着中国的历史在前进,人民对电影艺术的鉴赏 力冲破了历史的关卡,也走出地平线了。但历史的教训也正在这里:没有人对枪 毙《笨人王老大》承担责任。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却奉行庄周的哲学: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永远正确。因之,我们也就难得从历史教训中去 想一想:人民向电影艺术要求什么?我们应该给人民什么样的电影?借用鲁迅一 条意见:“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 样,可看尼采所描写的‘末人’。”(见《由聋而哑》) 《走出地平线》的第二条历史教训,我的意见是不要轻易用反左反右这样的 政治帽子套在一部电影头上,以显示他的“时髦”。不错,影片演映了私自开荒 藏粮,分田到户的内容,可以从理论的逻辑上推导出左呀右呀的性质,内容,结 论,但影片仅仅局限在一个区的一个大队,是基层,是执行政策的干部和组织, 他演映的是老百姓的社会历史生活状况,心态,愿望,而不是政治家之间决策的 分歧和斗争。如果以基层现实状况为例证演映决策机关决策人物的政见,心态, 手段,怎样折冲尊俎,如何纵横捭阖,成为政治影片,才可以考虑运用政治理论, 政治术语来进行评论。 其实,《走出地平线》中的诸人物的政治意识是隐藏在心里的,是一种“潜” 意识,或不肯彼此公开说出口的心思。他们大体分为两类人物,一类是实际耕种 的农民,他们切望凭自己的劳力耕作能够生存和温饱,但是不能,二十多年忍饥 受寒,不得已私自开荒私藏粮食,没有想到什么主义,只求救济饥荒。后来的想 到包产到户,也没有想到什么主义,而是过去的办法不灵,没人肯出力干活,希 望改弦易辙,把地种下去,把粮收上来,得一温饱而已,第二类人是区委书记和 新来的副区长,还有一个政治敏感已经习惯玩小手段打小报告的文书。他们不在 决策地位,不起决策作用,成为主角的书记一心一意坚决忠诚执行指示而已。一 个社员在愤怒中毁坏自己自留地上的菜蔬时指责的,是这位书记只听上级的指示, 一个电话叫种棉花就种棉花,结果只收几个棉花骨朵;一个电话叫种水稻就种水 稻,结果又没有收成。虽然也可以从逻辑上去推论上级指示的性质,但在影片中, 在这位主人公的区委书记形象上,下级服从上级,遵守铁的组织纪律而已。这样 的铁的纪律一直贯彻到每一个农民党员,于是:农民不会种地了!久而久之,农 民不愿种地了!!十几个党员偷偷地开点荒可以收获几千斤小麦,而大片大片的 正经土地上,收获的却是饥荒。 生动而深刻的教训在这里:农民是勤劳的,党员是正直的,干部是忠诚的, 区委书记也关心群众疾苦,严于律己,努力工作。这里没有坏人,没有阴谋,没 有坑蒙拐骗贪婪奸诈,有的是农民不能自己作主种地,消极抵抗不种地,于是难 以生存,不得温饱。影片有力地昭示我们:父母官最起码最基本的工作方针,是 为了人民的生存温饱和发展呢,还是唯上是从,只要服从上级,只要有组织纪律 观念,可以置人民的生存和温饱于不顾? 至于更深刻的劳动生产的动力问题,那是别的影片的事情。需要也值得电影 艺术家观察,探索和思考,不只是演映历史,同时要演映现在和将来。当中国的 电影艺术家可以自己观察,自己思索,自己创作的影片不再遭遇《笨人王老大》 的命运,中国电影也就走出地平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