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琴声诉华年 何群导演带着他的新片《凤凰琴》到中国电影家协会试映,赢来难得的掌声。 灯光亮时,许多眼睛里含着闪闪的泪花。这有如“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一样自 然。因为中国的电影家大多数还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匹夫。可 是,当何群导演告诉大家已卖出108 个拷贝,惊喜,欣慰之余,却令人沉思了。 观众对于电影,在市侩的“性”,血腥的“暴力”,陈腐的侠义,故弄的噱头之 外,也还需要看看自己幸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和自己之外的人们过着怎 样的生活。电影要拍得好看,不错,不好看没人要看。有人早就指出:“看客的 取舍,是没法强制的,他若不要看,连拖也无益。”有的同志偏偏不信,要发红 头文件,那实际效果,大家是心照不宣的。可好看的电影或观众要看的电影,也 不单单是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的花花世界。他们也要看《凤凰琴》。 《凤凰琴》有什么好看?《凤凰琴》的魅力在哪里? 习惯于“农家乐”的眼睛,也许看到“此地有崇山峻岭”。其实不过穷山僻 壤而已。高高的山顶上,一所“界岭小学”,五个民办教师,占学龄儿童百分之 十几的二三十个学生,上学的路上有狼群的威胁。这里没有“茂林修竹”,没有 “山花烂漫”,没有新奇的民俗,没有浪漫的爱情,没有潇洒的人生。特别是, 没有电影艺术家们欣赏的匠心独运的造型,离奇却流畅的叙事,别出心裁的视点, 视角,镜头的运动及其组接,但却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关心民生,民情和 民族未来的心。 原来,魅力在于生活,在于诚实,在于何群用平常心导演平常的人和平常的 事。 影片从一位农家姑娘叫张英子的高考落榜,既不愿意像父辈那样种田,困守 土地,又无力展翅高飞,闯荡世界,不得不接受当乡文教主任的舅舅的安排,到 界岭小学去代课开始,几个月后,以她得到一个意外的机缘离开界岭小学而告终。 这个串连全片故事的人物,没有振兴民族的理想,没有改革社会的抱负,甚 至也没有扶助贫民,扫除文盲的同情心,仅仅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已自我充军 来当“乡村女教师”罢了。导演的诚实是可敬的。他不再有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 的“启蒙主义”。实在因为“到民间去”的运动已然成为过眼云烟,没有为我们 民族的觉醒留下可记忆的东西,而“上山下乡”运动以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的运动,更使一代知青伤透了心。我们时代流行的民歌民谣是:“年龄是个宝, 文凭不可少,关系最重要”:“十七十八披头散发,二十七八抱养娃娃,三十七 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养鱼务花,七十 七八振兴中华”。 然而,我们的主人翁还葆有青春活力,还葆有未被污染的纯真。她看不惯界 岭小学捏造数字,谎报成绩,骗取“先进”的上下默契的欺骗行为。她到县教育 局告状去了。不幸,错的倒是她!县里也完全知道界岭小学的情况,县里也完全 知道这样的弄虚作假。因为有人举报,就把“先进”取消,就把三千元奖金取消, 这三千元是学校指望用来维修校舍,使学生不致受冻的三千元!说假话的得好报, 说真话的遭殃,——已经不单是个人遭殃,而且是集体,是无辜的孩子祖国的未 来遭殃了。没有批评,没有表扬,也无须批评,无须表扬,当舅舅告诉英子,界 岭小学的真实情况:教师欠薪,校舍破烂,入学率很低,县上完全清楚的时候, 一切都是多余的了。至少,艺术魅力的产生可以是这样的:导演的诚实加艺术的 真实。 影片的另一场重头戏是民办教师转正。大家都盼转正,大家都渴望转正。这 固然是翘盼得到已经名声隳败的“铁饭碗”,但其实也是希望最低的生存需要得 到较为牢固的保障。当好不容易下来一个名额的时候,余校长对张英子有一段推 心置腹的谈话:副校长有能耐,会走后门(他后来因走后门需要钱偷伐树木被拘 留,余校长痛心之余,以这是为学校修校舍的名义保了出来);教务主任有学问, 可以考试,而且他俩都年轻;唯独自己,苦苦教了一辈子,五十多岁了,过了转 正的年龄,又没什么本事,转正是无望了。 当开会决定谁转正的时候,余校长坦率指出,大家都在场,讨论是不行的, 投票吧!于是投票。人们以为各人投自己一票吧!结果却出于意外,余校长投了 张英子,张英子投了余校长,这样地四人一人一票,戏剧效果从这里出来了:当 大家同意让余校长转正的时候,余校长提出请求:请求给他的妻子,多年因病卧 床的另一位教师。谁知当她填完表,得到全校老师当场认可,以及上级代表首肯 的时候,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而去了。她不再有遗憾,还是遗憾太深 呢?此所谓“言已尽而意无穷”,只有观众去沉思了。 导演有一颗多么诚实的心啊!而影片又是一段多么平实的生活。如果说作文 的秘诀是“白描”,是“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的话,拍电影何尝 不是这样? 《凤凰琴》不但有它好看的魅力,由导演诚实的心和影片平实的生活构成的 魅力,而且我以为还有一种文化上的新意。这新意就是撇开中国根深蒂固的道德 家的教条来肯定平常人求生存的行为。弄虚作假,谎报成绩,骗取“先进”—— 因先进而可得一笔奖金的行为,作为“道德一般”即抽象的道德教条是应该否定 的,艺术上应该激起观众的厌弃,但《凤凰琴》却反启发了观众巨大的深深的同 情,这是因为影片是“这一个”特殊的情景:第一,这是最基层最穷苦的教师们 被迫的行为;第二,这是为修缮校舍使儿童——祖国的花朵,民族的未来免受严 寒侵袭的行为;第三,这里的真情也即谎报的成绩是上级政府完全“洞察”,早 已“明鉴”就是“不作为”,就是要“垂拱而治”,就是要“弄虚作假”以“先 进的名义赏赐奖金才给的”实施义务教育的经费“的。古人说”大德不德“,可 惜中国传统的道德家统统都忘了。 还有,对于转正的渴望,为求转正的作为乃至自己投自己的票,从传统的道 德看来,自然也大可非议。“君子谋道不谋食”呀,“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 者,未足与议也”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 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呀,但人是不应该“安贫”的,人 的最深刻的求生的生命力事实上总是在顽强地为“去贫”而拼搏。伟大的鲁迅恰 恰在于:他坦白地说出:“自问数十年来,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时时想到中国, 想到将来,愿为大家出一点微力,却可以自白的。”承认“生命是第一义”,承 认人首先得“自己保存”,这是一种新的人生价值和价值判断,是一种新道德的 思路,是一种新的文化。 《凤凰琴》演映的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们,虽然政府欠薪,依然含辛茹苦, 支撑着我国最广大最基本的农村小学教育。他们是真正的“牛”,“吃的是草, 挤出的是牛奶,血”的“牛”,“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 而后已”的牛。何群导演选择了多么巧妙的事来演映他们啊!这就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