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XYZ 一个礼拜读了两本好书,颇为得意,颇觉愉快。但也产生一个问题,不知如 何是好? 书,一本是陈白尘先生的《牛棚日记》,一本是蓝翎先生的《龙卷风》。好 就好在写的都是历史,而且是传统所谓野史。有西哲说人类从不接受历史教训, 想想似乎也对。覆辙之鬼,至死不改,例子多得很。可我们中国人,好像是非常 重视历史的教训似的。如果太史公的“通古今之变”是老王卖瓜的话,唐太宗所 说“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俨然有那么一回事儿;至少魏征根据“夫鉴形莫 如止水,鉴败莫如亡国”,曾不断在李世民面前大讲隋亡的原因,希望他引以为 戒。鲁迅也说“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而且野史杂记不 必太摆史官的架子,可以更容易看出底细来”。历史又都是过去的陈迹,无论它 多么急风暴雨,刀光剑影,血腥丑恶,都已经在那遥远的地方了,如烟如雾如幻 如梦,不再有切肤的感觉。但这两本书所写的,是“反右”斗争,是“文革”风 云,对五六十岁的人来说,又都是自己的事情。所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一点不错。许多人耳熟能详,许多事彼此彼此。读起来“别有一番滋 味在心头”。书里书外,由此及彼,妙不可言。 问题呢,在于“姑隐其名”。这是《龙卷风》第160 页上的话,虽然作者已 然“略尽自己的历史责任”,不为尊者讳,不为贤者讳,不怕伤情面,不怕打官 司,指名道姓写出了许多人物了。 历史就是这样:有人,有事,有时间,有地点,有是什么,怎么样,为什么, 而人是中心,是关键。没有人,哪来的历史呢? 而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可惜《牛棚日记》到处是XYZ ,HMR 之类,并杂以 ××,如“造反团的头头是H ,而Y 实其灵魂也。”如“Z 、Y 辈过去对严动辄 吆喝,及严将解放,则‘老严,老严’状极亲密,而今又邀为上宾,前踞后恭, 亦可晒也。”“××是靠打小报告过日子的,我问心无愧,让他去‘翻身’吧。” 虽说阿Q 以其Q 也不防名闻遐迩,垂芳至今,迄七十余年而未衰。但那是文 学。历史似应有不同。倘若《新编史记》作A 本纪,B 世家,CD列传,会是一个 怎样的世界?何况野史,何况日记。 固然,陈先生是好心。这是看得出来的。大凡好人都直书姓名,唯不好人和 可疑人物代之以符号。这自然是隐恶扬善的传统美德。但我中华美德之中,不也 有铸出魑魅魍魉的形状的禹鼎么? 我当然拜读了《前言》。读书先读前言或不读书只读前言,是读书人的大诀 窍。当然知道陈先生是在“被半幽禁在‘牛棚’之中,每逢夜深人静时,便偷偷 写下最简单的日记”。可当陈先生整理这“几乎可以视作为一部中国作家协会的 ‘文革简史’,是不可多得的史料”的时候,不是已然彻底否定“文革”了么? 否定而又彻底,不亦清明乎? 我真没有责备贤者的意思这是一看就明白的,凡好人陈先生都写出了姓名, 唯不好人才代以XYZ ,隐恶扬善,存心仁厚,也就是时下有人提倡的宽容,应该 实行“费厄泼赖”的精神吧?我只是怀疑这种一厢情愿还将自讨苦吃。还是“他 对你不‘费厄’,你却对他去‘费厄’,结果总是自己吃亏,不但要‘费厄’, 而不可得,并且连要不‘费厄’而亦不可得”的再来一次。蓝翎先生的书里就有 这样的适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