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出色的政治文化寓言 一、历史的和现实的文化规范 中国五千年文明,是一个巨大的光环,笼罩在民族的头顶,也是一个沉重的 负担,压在炎黄子孙的心上。尧舜盛世,史无具载,却正因为语焉不详,模模糊 糊,朦朦胧胧,恰恰像梦,像理想,成为遥远的记忆,一代一代留在人们的心底 里。“六亿神州尽舜尧”,是诗,又是政治,超乎一切意识形态,政治文化,永 远是颠扑不破的民族骄傲,民族生存的理想境界。 然而,自从始皇帝消灭六国一统天下以来,两千多年,多少开国之主,多少 亡国之君,多少明主,多少昏君,分分合合,此起彼伏,但中国人心里渴望明君 贤相,心甘情愿拜倒在他们脚下享受一统,享受太平的政治文化心理,几乎像后 天获得性生理遗传基因,“流淌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距今整整70年前, 有人指出:“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 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谨案,这“现在”是 那时的“现在”,号称“中华民国”,实为北洋政府统治的“现在”,万不可神 经过敏,横生枝节。引者案毕。)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 的。“并因此将中国过去的历史,直截了当地概括为:”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 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不幸,这样振聋发聩的精辟的见解,为人 们所不乐闻,还要大加批判。似乎中国人两千多年来不是生活在”普天之下,莫 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政治体制之中,无论”有道“”无道“,都 做着”臣民“”臣子“似的。 现在好了。近几年来,不但银幕荧屏充斥着皇帝皇后,尽力满足着“民众要 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的兴趣,以及企盼“包青天”的愿望;报纸期刊也绵绵 不绝大讲“几千年来,全国各族……有共同遵奉的‘三纲五常’为最高准则”‘ “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坦率的直讲如何做“君”, 如何为“臣”,委婉的则把“君为臣纲”换为“国家与人民”的关系。或曰“国 学风”,或曰“国学热”,已然吹得老人醉了。 “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尸峨眉电影制片厂推出《被告山杠爷》,导演范元以 处女作令人惊叹,誉为”一炮打响“。电影评论者们群情激奋,交口称赞,尽管 理解不一,唯其理解不一,尤见影片涵义丰富,文化取向可评可点。又有”一部 电影复活了一个演员“的感慨,盖赞赏主演李仁堂塑造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山杠爷 也。 人们或许觉得《被告山杠爷》体现的电影观念过于传统,未能争“前”恐 “后”,电影语言了无新意,不过“文从字顺”。然而,《老子》有言:“道之 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影片政治文化视 角的新颖,内涵历史性的深厚丰富,人物具体生动而又甚具理想色彩,在当代电 影中,是难能可贵的创新。 二、山杠爷的修齐治平 山杠爷,四川省内一个偏远山区古老村庄堆堆坪的村长。自然,也是党支部 书记。而且是几十年一贯的党支部书记,几十年一贯的一村之长。不但掌握着政 权,是行政首长,而且在宗族之中是爷爷辈份,宗亲之长。 区区一个村长,修身是必有的。齐家也已然有了。片中不见他老伴,想已作 古。但有儿子,儿媳,一个上初中的孙子。又何来治国平天下呢? 这,山杠爷有一句名言:“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如果把一个村看成一个国 家,村规就是国法。”可不,国是一个放大的村,村是一个缩小的国。这是山杠 爷的信念,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固有的范畴,固有的系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固然是受国玉玺的“天下王”的事,但也是体制内每一个人员的事。孔子说: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孔子之徒说:“君子思不出其位”。反过来也一样。 “谋其政”,不就是“治国平天下”么? 山杠爷还有一句名言,一个信念:“我就代表党。”这是很现代的意识,但 也很合乎传统。 这个山杠爷很特别。 山杠爷特别清廉自律。他穿的是村民一样的破旧衣服,住的是村民一样的破 旧房屋,吃的是村民一样的日常饭菜。他决无经济问题。他贫困,贫困到负债。 他言而有信,欠债必还,如年终杀猪偿还多少,心中有数。当行将拘讯时,也向 儿辈有所交代。 山杠爷又特别清静自正。他没有任何个人问题,生活问题。更不知“吃喝嫖 赌都报销”的新民谣唱的是何物。一家四口,规规矩矩,堂堂正正。男耕女织, 孙子上学。所谓齐家,不过如此。 山杠爷特别认真,特别负责。村上的生产生活,人家的家里家外,无论巨细, 事必亲躬。村上的公粮交得最好,村上的治安,从无刑事案件,村办公室,满屋 满墙是各种各样应有尽有的锦旗、奖状。因此,山杠爷在堆堆坪很有威望,村民 对他敬之,爱之,畏之。山杠爷在上级心目中自然也很得宠信。乡公安对他就不 胜敬之至,当将要依法拘留他的时候,不惑不解,极力求情,可见一斑。 山杠爷唯一不特别的地方,就是什么事都他说了算。他说哪一位党员不能登 记就不能登记。他说谁能接替他当支书,谁就是支书。他说哪一天交公粮就都得 交公粮。他说出外打工的都得回村就都得回村。倘若谁敢违反,山杠爷说骂就骂, 说关就关,说罚就罚,说游村捆将起来,游行全村。山杠爷这样做,理直气壮。 因为他就是党,因为他是村长,因为他就是村规。这一点山杠爷是很自信,也是 很自觉的。上文已经征引山杠爷回答有人质疑时的两句名言。这就是中国传统政 治文化中固有的“朕即国家”,“口含天宪”的精神。 是的,传统的政治文化并不都错,并不都不好。山杠爷决不是一个坏人。孔 夫子所谓“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今日人们深恶痛绝的以权谋私, 贪污腐败,归根结蒂,不就是“不正”么?而山杠爷是很正很正的。 三、堆堆坪的父老乡亲 在山杠爷治理下,堆堆坪是一个太平盛世。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据 乡公安所说,即使在乱哄哄的近几年,堆堆坪一无治安问题,说它路不拾遗,夜 不闭户,虽在影片之外,设想也大体不错吧?坐在当政者的椅子上来称赞,中国 老百姓多好啊!堆堆坪的父老乡亲也就有多好。 这好的最根本一点,是驯良。山杠爷做的一切,人们都认为不错,都认为是 “为了自己好”。 最有代表性的是一个党员,一个知识分子。 党员,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员,最有政治觉悟的人。可他,只因为在党的会 议上发表了不同意山杠爷的主张的意见,被推迟登记,竟然毫不觉得这违反了党 章,侵犯了他的党章所赋予的权利。事后还要感激他。当审查他如果接替山杠爷 当支部书记如何干的时候,答案竟是按山杠爷的既定一套办。这使山杠爷很放心, 也就当场拍板,决定由他继任。 一个知识分子,自然,不过一个中学生,但在堆堆坪就是知识分子了。自然, 无论如何,他有文化,他知书,识礼,见识广,懂得多。可他和妻子的通信,被 山杠爷在茶馆里当众令人拆开,朗读,妻子巧遇,受到一阵秽亵的耻笑。竟也丝 毫不觉得这侵犯了宪法赋予自己的权利,侮辱了自己的人格,还要向检察院的调 查人员表示感激山杠爷。 “精英”都这样,芸芸众生就可知了。 因此,当检察院来调查山杠爷的时候,人们惊讶,人们诚惶诚恐,人们避之 唯恐不远,人们嗫嚅着歌功颂德。 当有小道消息,检察院之所以来调查山杠爷,是有人告了山杠爷,写了匿名 信。人们大惑不解,窃窃私议,恨不能揪他出来而后快。 当调查核实山杠爷违法,必须依法拘留的时候,全体堆堆坪的父老乡亲齐刷 刷地跪在地上,跪在戴上镣铐的山杠爷面前。多么深亲多么敬畏的送别啊!也许 包涵着无声的抗议,那也是抗议“皇天不佑”,山杠爷而成为被告,是天大的冤 枉。 山杠爷治理好了堆堆坪,堆堆坪的老百姓需要山杠爷。如果有人认为山杠爷 是个皇帝,那么,堆堆坪文化,就是需要皇帝的文化。势所必至,理有固然。别 的理想,远在堆堆坪政治文化之外。 四、现实的世界与编导的取向 现实世界大概就是这样。 我们祖国辽阔广大。东西南北中,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有声光化电的现代 都市,也有男耕女织的穷乡僻壤。这是两个世界。虽说都在发展之中,但一个是 近于现代化或准现代化的世界,一个是不但不知电气为何物甚至不知蒸汽机为何 物的世界。一千是义务教育总算落实的世界,一个是文盲充斥的世界。一个是神 户地震,感同身受,枪击白宫,图文立见的世界,一个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 世界。一个是“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到广州不知道钱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身 体不好”的世界,一个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世界,一个是大谈民主 与科学的世界,一个是只知有村规,村规即国法的世界。总之,电影所演映的堆 堆坪,是穷山僻壤,贫困落后的山区,是“山高皇帝远”的村庄,一群古朴淳厚 的农民,依旧过着牛耕的农业经济生活。不但距离人的现代化还颇遥远,就是宪 法所赋予每个公民的基本权利也还茫无所知。因此,山杠爷维持其行政的一切侵 犯公民权的非法行为,人们根本不认为“非法”,而且,不但不以为“恶”,甚 至相反以为“善”,对山杠爷感激涕零。也因此,在电影所演映的范围内,在这 一个特别的山村,是真实的。而这残存的山村,它的经济,它的文化,它的人民, 都是传统中国的缩影。窥一斑而知全豹,解剖人更了解猿猴。正是这种艺术奇妙 的感染力所引发酌联想,使我们痛切地看到,一种怎样的政治文化精灵,还在我 们足下游荡。 然而,编导的取向却又是十分耐人寻味的。 编导无疑站在推动中国现代化的立场,为提高人民的公民权的觉悟,为推动 法制建设,为优化基层政权的素质倾注了满腔热情。因此,这样的山杠爷才成了 “被告”,才受到检察院的侦讯,才受到依法拘留。而且,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因于新一代正在学习法律常识的学生,起因于山杠爷疼爱而必欲培养他升学的 孙子,一种新生力量代表的曙光,无疑是不可忽视的堆堆坪前进的动力。 但是,一种典型化的创作冲动似乎控制着编导。不但山杠爷的个人人品几乎 达到了圣明的化境,而且山杠爷侵犯公民权的一切施政行为,几乎都合情合理。 即如山杠爷最严重的迫使强英自缢的侵犯强英公民权的行为,也是出于惩罚强英 虐待公婆的另一违法行为。全片中唯一不满山杠爷的是一个酒鬼,不但是酒鬼, 而且喝醉酒就虐待妻子的二流子。山杠爷禁止他喝酒,不准杂货铺卖酒给他,同 情和支持无疑在山杠爷一边。 山杠爷太完美了。这固然可以突出“一断于法”的神圣,但也削弱了人们入 情入理维护公民权的力量。这给予艺术创作的启示,是大可推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