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嫫》:茁壮与盲目的结晶 0 《二嫫》是一部精心导演的艺术片,是今年上半年推出的最佳影片之一。朴 实厚重的艺术风格和女主角拙诚强悍的表演,令人震怵;而导演藏而不露的心思 于恍惚中时见异彩,诱人深思。观赏的魅力和思想的魅力合而为一。生活在古朴 山野的农民,面临改革开放显现的新时代的文明,怎样生存,受到怎样的冲击, 作出怎样的应变,有一种怎样的结果,周晓文导演显然怀着独到的见解,并用出 色的艺术演映出来了。这是生命的茁壮与生活的盲目的结晶。是别具时代风貌的 社会人生画卷。 1 二嫫壮实的形体,粗犷的作风,勤苦耐劳,好强争胜的性格,构成一种可无 比拟的茁壮的生命力。作为女性,尤其令人惊叹。影片多次重复拍摄二嫫半夜三 更起来舂面制作土特产麻花面的情景,那粗笨的工具,沉重的动作,演映出强壮 有力的生命力!这种茁壮的生命力,还表现在她斩钉截铁地叫卖麻花面,表现在 她从山村到县城的长途跋涉,更表现在她一个女性之身,养活失去权力、失去劳 力的丈夫,养活儿子,独自支撑一个家。就是她吃海碗饭、海碗菜,喝海碗水的 数量和动作和速度,也无不透出壮健和强悍。 二嫫厚重无文,她卖麻花面,货真价实,决不讨价还价。她不知道饭馆为何 物;以在饭馆吃饭为浪费。她恐惧抽血;又以不断卖血与月经相提并论,竟无生 理常识。 她和丈夫生了一个“带把儿的”;她又长期忍受丈夫的性无能。她顽强反抗 “性施暴”;她又强有力地和人“相好”。 在二嫫身上,没有丝毫文弱的气息。她和邻居斗嘴,打架,都格外雄强,甚 至凶狠地毒死邻居的猪,以示报复。 这就是二嫫,有健壮的体格,非常的气力,顽强的性格,坚韧的毅力的二嫫, 充满生命力的二嫫。 就是这样的一位二嫫,为了掌握新时代文明的象征,为了儿子,发誓要攒钱 买一台彩色电视机,比邻居更大的电视机,“县城就这一台,县长都买不起”的 电视机。影片所演映的就是二嫫怎样拼命买彩电,买到彩电又怎样的故事。令人 震怵又令人深思的故事。 2 电影可以是或一种工具;可以是娱乐品;可以是生财的商品;自然,也可以 是一种艺术。电影的历史和今日中国电影的现实,充分展示了电影从“杂耍”到 “艺术”而出现的多种性质和多样化的品格。它们各各可以独立,各有各的创作 之道。 “道不同,不相与谋”。无论在理论,在实践,对它们不可能强求一律,也 不必强求一样,强求一律是有害无益的。社会对它们的要求,是普遍的公益。工 具么,是社会的进步,人民的觉醒,而不是倒退和蒙蔽。娱乐么,是愉快和休息, 而不是抚慰和麻痹。商品么,不是毒品、大麻或鸦片。 作为艺术,不过是一种社会现象,是一时代一社会的人生记录。但它经过编 剧,经过导演,是高科技的声光化电的演映。它是不自然的自然主义,不现实的 现实主义,不纪实的纪实风格。这一切,根本在于它是编导的精神产品,是导演 亲自艺术包装了的他对社会人生的观察,他对社会人生的思考。 《二嫫》未必是为了“与国际接轨”的卖给外国人的商品吧?《二嫫》也不 像亦步亦趋模仿别人的习作,《二嫫》真实地演映出了中国农村世界的一角,分 明透着导演独特的见解,他为这一段所演映人生的歌哭。 二嫫,这是一个古怪的名字。哪怕你不是文盲,哪怕你身为博士,乍一听, 你很难正确写出这个“嫫”字。古典是有的,说是“嫫母”的省称,古代的丑女; 或说是黄帝的次妃。苟子有赋曰:“杂布与锦,不知异也。闾鲰子奢,莫之媒也。 嫫母力父,是之喜也,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 曷维其同。”屈原依然愤懑:“炻佳冶之劳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 容兮,谗妒入以自代。”王褒却说:“故毛嫱西施,善毁者不能蔽其好;嫫姆倭 傀,善誉者不能掩其丑。”或许,这里只是方言。这只有周晓文导演心里明白。 但十分清楚而有意思的是,二嫫不丑。再看看其他人物吧:瞎子不瞎:“村长” ——“不是了,不是了”,过去是,现在不是了,丢官了,失势了。而且他就叫 七品,县长才是七品官;这里不能不想到七品不是“七品芝麻官”的韵味。男人 不是男人,妻子——曹桂青——不是妻子:“皮松肉懒”,而且不会生“男孩”, 只生了一个女孩。这一切,在导演心中是偶然的么?在观众心里却有一种特殊的 联系。在影片的世界里,人们是这样错位和失落。 但是,瞎子有一辆全世界最破的卡车——这是导演告诉我们的;却已经是山 村的首富——这是影片中可以看到的。 中国有两个世界:现代化的城市世界和依然古旧的农村世界,辛亥革命前的 阿Q 进城,改革开放后的陈奂生进城,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都是一段辉煌 的经历啊!瞎子往来于城乡之间,首先富起来了,在瞎子的帮助引导下——又叫 人想起“问道于盲”的成语了,二嫫从山村走进了县城。 二嫫看到了县城最大的彩色电视机。她不懂电视机里的人为什么说洋话;她 不愿自己将要买下的电视机不停地在收视,当作样品吸引顾客,竟至于叫嚷把它 关掉。 二嫫进县城的“国际大饭店”当名厨,用机器制作麻花面了,拿工资了。 二嫫进饭馆吃饭了;自己也在饭馆请客还情了。 二嫫用着城里人用的护肤霜;二嫫显示着城里女性才戴的乳罩。 二嫫由恐惧“献血”救人性命;到知道“献血”有钱而大量卖血积攒金钱; 乃至学会了在抽血之前不顾性命硬喝下三海碗盐水,二嫫一口气喝下三海碗水的 “长”镜头——不转换不剪接不对海碗作技术处理的“一个”镜头,因其不可思 议而令人目瞪口呆担惊受怕。这是影片最令人震怵的一个镜头,从中突显了导演 对“真实”和“震怵力”的追求,也透露出导演宁愿牺牲演员健康而追求“艺术 效果”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尽管抽血前大量喝水本身却是降低血液质量的“欺骗” 行为,一种行业的欺骗伎俩,与文明俱分进化的“恶”。 影片中二嫫先抗拒而后主动与瞎子“式相好矣”,可以是“本能”的性饥渴 的满足;也可以是婚外偷情:“婚外恋”,“婚外情”,“风流韵事”,“桃色 丑闻”,这类事情并不是城市文明的产物,也与文化的新旧无干,虽然是农村, 是山村,是穷乡僻壤,同样司空见惯,同样睁眼闭眼的习以为常。但是,在影片 中,出现大量泳装似的画片,游泳表演,出现电视里做爱的镜头,最后并演出瞎 子也嫖妓挨打来掩饰他与二嫫相好,无疑透露出导演的主观意图,赋予了二嫫与 瞎子相好以更多的含意。 于是二嫫要求得到一个“完全的男人”,要求相互离婚而后正式结合,不满 足于在县城姘居。他俩商量如何善待彼此的前夫前妻。这却是一点新的意识,新 的观念,新的觉醒。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在保留这种传统最多最深的农村, “偷情”一旦公开暴露是要受到惩罚的;妻子只有被“休”的恶运而决无离婚的 权利的。同时,正是在这一问题上,瞎子的犹豫不决,在二嫫看来也是一个“女 流之辈”,用二嫫的话说:“我看你以后就蹲着撒尿吧。”这和二嫫拒绝瞎子的 钱,拒绝瞎子“养”着自己,宣言“不是卖炕的”一样,生动、深刻地演映了二 嫫人格独立的尊严,演映了二嫫独立的自强的生命力。这既是劳动妇女的品性, 却又必须有思想上的觉醒的。这和二嫫当家做主一样,导演着意显示《二嫫》是 一个有独立人格和自主的个人尊严的女性的故事。 二嫫最具独立的生命力而超越中国传统文化的作为,在她打破了富起来先盖 房的风俗习惯;她执意先买一台彩色电视机,比邻居大的彩色电视机。买的电视 机要比邻居的大,正如盖的房要比邻居的高一样,是一种传统精神,而不盖房要 买彩电,却是打破传统消费次序的行为,并在彩电身上寄寓着新的时代色彩。虽 然影片找到了一个为儿子有电视看的理由,含着母爱的理由。但这理由掩盖不住 新旧消费意识——新旧生活方式的冲突与追求的意义。 可是,当二嫫如愿以偿,把比邻居的大,“县城只有这一台,县长都买不起” 的彩电买回家的时候,狭窄的老屋放不下一台现代的彩电;二嫫也身心交瘁,于 是放在炕上挤占了人安卧的一席之地的彩电和抱病靠在彩电上的二嫫,成了挤满 一屋子来欣赏彩电的人的欣赏对象。一边是生动活泼有声有色的彩电——彩电中 的节目,一边是“气息奄奄,人命危浅”的二嫫:这是一个怎样的对比啊!最后 是夜深人静,人去房空,节目完了,雪花乱闪,噪音嘶嘶的彩电画面,和双目无 光,神情木然的二嫫,同时消逝在“剧终”的黑暗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 3 “诗无达诂”,是中国传统诗学的名言;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的“接受诗学” 的一条规律。据说,不问是什么,不问意义,不问是非,才是现代化的美学原则。 然而,艺术影片事实上是有意思的。艺术影片是导演运用电影演映的艺术来 “记录”他所“看到”的社会人生,时代风貌;他对社会人生所作出的“选择” 与“评论”。 不过,嵇康在柳树下打铁,不“礼”专程来拜访他的钟会,并问钟“何所闻 而来,何所见而去?”钟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的故事也是有名的。一 部艺术电影,无疑提供了多种解释。但在导演心目中,可以有一种解释,可以有 一种“双关”的解释,要说,比“双关”还多,多到不可“达诂”,恐怕是没有 的。 因此,电影评论,可以如“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 是为得之”,得到合于导演的立意与主旨。也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 逞其说,各圆其说。 但是,导演的立志和主旨可能并未落实;也可能意图双关而歧义纷呈;可能 本来不经意处,却横生枝节;也可能别有所寄,“醉翁之意不在酒”。而观众— —评论者的所见所说,深浅无论,或相容,或互补,或相成,或冲突抵牾,扦格 不入,要在或推见导演的立意与主旨加以评议;或不顾导演的意图而就事论事, 衡之以历史,社会、人生以及人情的逆顺,命运的奇正。倘以为上下古今,无所 不包,导演是未来学家,影片是一部《推背图》,恐怕是无稽之谈,不过说者的 精神冒险而已。 《二嫫》可以是力不胜任的超前高消费的失落;可以是阴盛阳衰企图用金钱 重振权力败落的家威;可以是农村现代化的艰辛与曲折;还可以是别的什么吧, 但二嫫耗尽了本来茁壮的生命力,不过为赢得一台自己连常识也没有的彩色电视 机,她生活的盲目引起我无限的唏嘘和无尽的沉思。 《二嫫》是我看到的周晓文导演最出色的力作。周晓文导演富于社会观察并 耽于人生探索的艺术特质,终于得到了出色的展现,实在是可喜可贺的。因为他 终于如愿以偿并展现了广阔的创作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