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哥请神》的文化意味 虽然这不能给我们中国人些许自慰与宽心,但这却是严酷的事实:饥饿,贫 穷,是一个全世界的问题;二十世纪是人类的一个饥饿、贫穷的世纪。不发达国 家、发展中国家贫穷的人口数以亿计,发达国家贫穷的人口也千千万万,报载贫 穷的人口还在日益扩大。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于1996年1 月17日在联合国北大厅内 启动了标志全世界贫穷情况及其扩展速度的“贫困钟”,每分钟跳动47个数字, 全世界每天增加67680 个贫困的人。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发布消息:全世界目 前有8 亿人缺粮。 我国的特困县还有五百多个,我国的贫困人口数以千万计。 可见,无论全世界,无论中国,二十一世纪依旧是人类谋求解决人类生存根 本问题的世纪。这根本问题第一是生存,第二是温饱,也即摆脱贫困,而温饱问 题也是生存问题的一个基础。在这样的背景上,我们来看范元导演的新作《吴二 哥请神》,它的社会——文化内涵就非常值得探讨了。盖影片生动地演映出, “神”者,“财”也。“请神”者,“引进资金”,脱贫致富也。 这是真的。中国电影的优势在忧国忧民,在关怀社会人生,关怀国家和民族 的命运。,只是其中的文化内涵及其取向,由于我国历史悠久,文化深厚,近代 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有鲁迅一代人“拿来主义”的奋斗,占有,挑选, 存放,毁灭,使用,非常复杂,非常艰巨,非常紧张,非常激动人心,展开着一 次又一次,一幕又一幕可歌可泣可悲可叹时代的社会人生的悲剧,喜剧,正剧, 闹剧。《吴二哥请神》是最新的一部电影力作,用巧妙的构思,生动的语言,流 畅的叙述,深刻的寓意,作了一次艺术的记录,使1996年的电影生产,再获佳作。 一、安贫:根深蒂固 文化其实就是人化,也就是化人。放眼全球,纵览历史,人类自从走出动物 界以后,一种生存方式方法形成一种文化,一种文化规范一种生存方式方法,互 为因果,互相制约与推动。生存方式方法在变化,文化在发展。文化的意味就是 人生的意味,人对一种文化的遵循,选择,取舍;事实的启发,思想的变迁,感 情的冲突,无穷无尽。“文化的改革如长江大河的流行,无法遏止,假使能够遏 止,那就成为死水,纵不干涸,也必腐败的。”根源就在人的生存。人是不会自 取灭亡的,也不愿过得不像人。 望鱼滩是个穷村。影片片头是一个善良的村民穷到无钱娶妻而不得不偷而被 发现被逮捕。这震撼了全村,震撼了村长吴二哥。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人穷 志短”,破坏了祖传的淳风。 吴二哥颇为愧悔,请求辞职。因为他当权13年,没有实现脱贫的誓言。望鱼 滩还是这么穷。三餐没有干饭;稍好一点的衣服是得自城里的捐献;依靠的依然 是“扶贫救济”。 村民却不同意。除了吴二哥人好,主要在他们安于贫穷,他们安于现状。村 民大会上几乎没有批评吴二哥的声音,却众口一词称赞13年来的进步:稀饭有了, 不像过去那样挨饿了。 这是一种心态,一种文化意味。当争论“请神”问题的时候,这种文化渊源 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了。 二、“请神”:唯上是从 望鱼滩的村民并不急于脱贫。脱贫的愿望、计策是一个看去并不正经的搞拖 拉机个体运输的人提出来的。是他提出引进资金搞开发,因为别的村子这样做了, 富裕起来了。 影片意味深长的地方恰恰在这里:这样脱贫致富关乎温饱关乎根本生存的大 事,人们“词穷”,说不出道理,说不清楚理论。 当家家户户搜索枯肠想富翁,想大款,找线索而不可得,水水提出唯一可望 来投资的百万富翁王金良,原先正是望鱼滩的孤儿,放牛娃,被迫外逃的“强奸 犯”的时候,于是引发了作为影片中心的一场争论。编导水到渠成地把村民们心 底里根深蒂固的文化意味挖掘出来了:宁愿守穷,要保持道德上的纯洁;不要 “强奸犯”的投资。 姑不论影片中所演映的“强奸犯”的真假,以及如何估价这“强奸犯”投资 的美丑善恶,其中的文化意味既在于它的内涵,也在于它的思维特点。 这是当代人还没有忘记的吧:神州大地濒临经济崩溃的边缘的岁月,曾响彻 云霄高唱一个口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就是要意识形态 的纯洁性,要政治的纯洁性,要道德的纯洁性,不要温饱,宁愿贫穷。望鱼滩的 村民们守护的正是这种文化。这种文化并不是近几十年的“新”文化,恰恰是几 千年来的旧文化。孔夫子所教导的,就是“居无求安,食无求饱”,“谋道不谋 食”,“忧道不忧贫”。《论语》中有一段全面表达这种文化意味的对话:“子 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 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 “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这就是饿死事小,无信事大。信是道德 的一种,任何道德的具体表征,都可以套入这一公式,如宋儒之提出“饿死事小, 失节事大”,成为一种二元对立“去彼取此”的思维模式。两者都有甚深的文化 意味。 其实呢,人,不言而喻,生命第一。正如鲁迅所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 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恩格斯 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指出“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 为繁茂芜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 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 产,因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为基础,人们的国 家制度、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 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人们首先必须吃、 喝、住、穿”,这是前提,人的一切活动的前提。应该是如几何学公理一样无可 争议的。可惜望鱼滩的村民们所葆有并固守的中国文化却与此相反。 吴二哥这位老党员,老村长,一方水土一方人民的领导也不能实事求是,从 事实出发,以为人民谋生存求温饱、脱贫致富为己任。他的主心骨就是上级,唯 上是从,是他的生命线。影片准确地把握了这一代基层领导的灵魂,不仅关键时 刻一再声明“请示了乡长”,“乡长的决定”,而且生动演映了一场吴二哥请示 乡长的场面。乡长也是唯上是从,以“日本鬼子”、“国民党”都回来投资了为 范例,拍胸脯担保,批准吴二哥去请神,请“强奸犯”回村投资。问题就这样解 决了,既简捷明快,又稀里糊涂。 三、“强奸”:无法无天 影片有一系列巧妙的构思,包括人物的安排,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命运。 “强奸犯”的设置就是影片冲突的核心,张力的根源。而“强奸犯”是吴二哥当 民兵连长时“抓”出来的,现在又要他出面当“神”请回来。王金良与水水一对 少男少女的纯真爱情被当作性犯罪造成的纠葛及其悲惨命运;王金良由打工仔成 为百万富翁的背景及其受制于权门小姐。 王金良不是“强奸犯”。他与水水的偷情对于一对未婚青年充其量不过“生 活作风问题”,道德问题。但被当作“犯罪”。十几年后,当吴二哥将要去请他 的时候,影片刻画了吴二哥的犹豫、尴尬;并挖掘了一段他和会计的灵魂对白: 也许是冤假错案?如果是强奸,水水为什么不喊?但吴二哥没有勇气平反,也没 有勇气向王金良道歉,却颇有心计地带上水水去请“神”,而且也正是水水的一 句含蓄的话,请回了王金良。 可水水因为一时爱情的冲动,却一生堕入了悲惨的深渊。即使是被强奸,也 是“失节”。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深入中国老百姓骨髓的一种文化规 范。于是水水“嫁”给了残疾人。用吴二哥的话,是他走了桃花运。水水不但要 付出艰苦的劳动养活他,而且要承受毫无人道的性摧残。观众清楚地看到“丈夫” 强奸的事实,只是我们今天还没有婚内强奸的法律,更没有婚内强奸的文化意识。 我们所有的传统文化,是“妇者,服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人,只因 为生为女性,命中注定沦为男人的性奴隶。影片水水的命运是这样残酷,真实, 令人战栗。这是事实:家庭性暴力,丈夫对妻子的暴力是危及女性生存的首要根 本问题。比温饱更根本,何况于性。我们涉及女性的电影轻重倒置,过于迷恋于 性了。女性的解放,与性比较,更根本的在生存,在温饱。水水的形象,在当代 电影中是罕见的生动,深刻,富有文化意味。 四、前景:余味无穷 影片的编导是高手。不但有个好故事,而且故事看似简单,其实曲折。人物 的行动目的明确,逻辑不但分明,而且合理合情。无法的时候无法无天,有法的 事遵命守法。 农村的贫穷和城市的奢华,是强烈的对比。不能不激起观众浮想联翩。 虽然可惜未能抓住这一情节,使影片的后半略显空疏,但在构思却是神来之 笔,即王金良带领开发部人员回望鱼滩“探亲”的时候,开发部的人意外发现了 望鱼滩蕴藏着名贵的“中国红”石材矿藏。这不仅使王金良回村投资成为可能可 行,使吴二哥请神的好梦成真,无疑这又是一个发人深省的寓言。望鱼滩世世代 代贫困,并不是穷山恶水,土地贫瘠,资源匮乏,恰恰相反,、它富有资源。自 然的资源“中国红”,因为没有知识,所以熟视无睹,不识货。人力资源,一个 山村,劳力上千,身强力壮,因为传统教化,“安贫乐道”,所以几乎人人成了 孔夫子的高徒,像颜回一样得到孔夫子的称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 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了。 影片的结尾,也即望鱼滩脱贫致富的前景,吴二哥请回财神的结果,只是开 山修路,旁白建立了工厂企业,村民个个作了人事安排,而未展示厂房高耸,车 水马龙,歌舞升平的景象,可以说也是片已尽而意未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