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镇》随感 0 一个镇长因经济犯罪被审查的传闻,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搅得人心不安, 社会浮动。这本身就有极深远的意义。 人们都记得,1945年7 月1 日,国民党的国民参政会六位参政员应中共中央 和毛主席的邀请,从重庆来访问延安,其中黄炎培和毛主席作了三个半天、长达 十几个小时的恳谈,谈到中国历史兴衰成败的周期率问题,毛主席作了振奋人心 的回答。 黄炎培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 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 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 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继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 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因为区域 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 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控制力不免趋于 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 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了的, 就是希望找出一条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 毛主席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个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 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 亡政息。” 现在建国47年,出现经济犯罪已是不争的事实。这固然是一种腐败,是一个 警报,令人痛心,令人忧惧,然而,反腐败的力量正日益壮大,反腐败的机制已 经建立。《桃源镇》工作组两进两出,终于冲破阻力,排除伪证,查清镇长犯罪 事实。这是影片的浩然正气,与全镇百姓蜂涌赶赴剧场观赏包公铁面无私铡包勉 的历史剧恰成呼应。 中国电影虽然不乏取悦小市民的传统,但更有关心世道人心的传统,乃至融 入鲁迅创作的“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的革命精神,我们应该 扶持这样的创作,应该鼓励《桃源镇》这一类影片,而不应该神经过敏,求全责 备,把艺术创作的锐气打磨殆尽,而任恶俗横流。 1 《桃源镇》把查处镇长的经济犯罪活动放在幕后,或如工作组的来来去去, 只摄入过场,留给观众去思索,而着力演映一镇之长对于全镇民生民心的影响。 诚如导演熊郁所说:“我发现其中的人物所呈现出来的人性缺陷和生存困境,是 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这种人性特征和生存特征在 生活的。” 这里有三个主要人物,三种主要的性格,三种生存困境。 一是海老头,桃源镇上的铁匠,是他把镇长在县里开会被抓起来审查的传闻 带回镇上的,不止是说一说,而且是带来一个徒弟,把被镇长封门的铁铺撕去封 条,重放鞭炮重开张。他有受害的冤屈,加以生性倔犟,放言无忌,所以一心盼 望传闻属实。他虽然“心虚”,因对传闻也没有把握;但他有恃无恐;不准在镇 上打铁,再到县城去卖刀。因此在反腐败中性格比较有亮色。当工作组二进桃源 镇,成败未卜的关头,他竟然狠心请来了一台戏,要唱《铡包勉》。鲁迅曾论 《学界三魂》,认为“中国的国魂里大概总有两种魂:官魂和匪魂”。“惟有民 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铁匠师傅海老头,桃源 镇的工人阶级也;也是桃源镇的民魂。身上虽未脱尽阿Q 的影子,抓进派出所的 时候,倒也并不再“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这就是进步。 一是金士贵,金豆腐手艺人,全片的主角。生活就是这样,本来自食其力, 夫妻磨豆腐、卖豆腐为生,也是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 的苦力的干活,该有相当的独立性。无奈金士贵希望获得一块宅基地,——居者 有屋,合情合理,但批地权掌握在镇长手里,而无行政常规,又无监督机制,镇 长高兴给谁就给谁呀!又无奈金士贵希望在镇上有一个铺面,省得从乡下做了豆 腐再挑到镇上去卖——人生在世,不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么? 发展,就是“人往高处走”,这也合情合理。但批一个铺面的大权也掌握在镇长 手里,虽说市场经济,而无市场规范,发展的机遇由镇长一手包办!又无奈市场 经济讲究公平竞争,金士贵有金豆腐,邻近乡镇也有玉泉豆腐,玉泉豆腐上市早, 价钱便宜,金豆腐竞争不过,要靠镇长的行政大权把玉泉豆腐赶出去,由金豆腐 来垄断。——这可是违背市场经济规律,违背《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 的。但权大于法,桃源镇的大权在镇长掌心里,镇长要玉泉豆腐来就来了,要她 走也不得不走,于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不合情理违背法律的这种种金士贵的生 存、温饱和发展的大事,全都听命于镇长大人,压在大石下的幼苗,只有歪歪曲 曲地生长了。金士贵失去了人格的独立性,也就失去了人的基本天性。他每日无 偿向镇长贡献豆腐,并专门为镇长制作他嗜好的臭豆腐,自然也是无偿的,虽有 腹诽,却不敢怠慢,并且以至于使自己的荣枯系于镇长被抓与被放。在传闻虚虚 实实,一波三折之中,金士贵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也就翻来覆去,如大海中的波涛, 他对留在镇上的镇长夫人,也是专长工商大权的“公仆”忽亲忽疏,忽冷忽热的 “卑怯”相。 因为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也因为自己不敢掌握自己的命运,金士贵东 倒西歪,六神无主,只有在丧失自信之后,乞求于他信力,于是引出了第三个人 物,桃源镇上的四叔公。一个在省城澡堂干了一辈子如今退休回家的老工人,桃 源镇唯一订阅《人民日报》的老干部。“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从乡到镇到县 到省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四叔公从省城退休回到镇,他的地位,他的威望, 他的见识那还了得,他,于是成了金士贵的主心骨,成了桃源镇舆论的风信标。 金士贵再三再四请求四叔公指点迷津,四叔公的确见多识广,头头是道,可惜永 远是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的模棱两可的原则,永远没有斩钉截铁的判断。 这就是《桃源镇》。 一部影片,着力于演映民生和民心,演映出它的可歌可泣,可怜可悲,无疑 是难能可贵的,尤其在近两年不把电影当电影,一任恶俗跳梁的时候。 2 《桃源镇》太拘谨了。 从《桃源镇》来研究当前的电影创作问题,是一个好题目。这个题目需要电 影内外各种各样的当事人来研究。 作为一个老电影迷,我看电影,希望看到更多的信息。《桃源镇》的三个人 物,特别是金士贵,应该有,也可以有更多的信息源,他的三翻四覆,应该像江 河的波澜,层层推进,不能只是同义反复。一个活人,他的身份是多种多样的, 不同的身份在同一件事中和在不同的事中有不同的作为,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心 理。艺术应该尽可能多地演映这种种状态。人是在人与人之间得到表现的;而这 “人与人之间”正是各个不同身份的联系,交际与冲突。 艺术需要华彩乐章。一部影片要有观众过目难忘的场面,令观众心灵震撼的 场面。也是峨影出品的《被告山杠爷》,当两个法警陪山杠爷走出家门口,面对 全村村民,伸出双手,法警“咔嚓”一声给他戴上手铐,三四百村民应声齐刷刷 跪在地上,实在是惊心动魄,令人屏息静气。还有《吴二哥请神》,面对豪华餐 厅的备有龙虾的一席酒宴,吴二哥用颤抖的手摸出一个干馍,要一杯白开水来吃 的时候,那贫富悬殊的对比,不下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善良的观众 必将铭心刻骨,终身难忘的。《桃源镇》在这一点上,可惜“温”了一点。 这也是关系到影片的力度的问题。力度需要技巧,如画面、如速度、如镜头, 但力度更决定于人物、故事、意义,把巧妙构思、经营、积聚的思想、情感、冲 突推向峰值的魄力与手腕。 3 峨影三年再接再厉推出三部演映农村世界的力作,这是难能可贵的,如果这 是有意为之,不仅抓住了一个大有作为的广阔世界,也是一个高瞻远瞩的电影创 作战略;是演映现代化过程中也即所谓历史转型期间中国前进步伐的重要方面。 道理很简单,‘中国是一个大国,却有两个世界。一个拥有已具规模的工业体系, 可发射卫星上天,可与世界联网;一个依然“二牛抬杠”,用人力和畜力春耕秋 收冬藏。前一个世界是现代化的城市,后一个世界是挣扎蜕变中的古老农村。不 仅辽阔的地域,数以亿计的人口,为电影艺术家所不可忽视,连轻视也是重大的 失策,尤其是人生,人心,文化的冲突,在这个世界最富于中国特色,最富于时 代特色。“礼失而求诸野”,这是千真万确的卓见。因为“野”处于急剧变化的 政治、经济、文化的边缘。“一石激起千层浪”,层层波浪愈传愈远愈弱,化为 涟漪达于辽远的水裔,也即达于“野”。不是穷山僻壤不会有山杠爷,不是穷山 僻壤也不会有吴二哥与水水,不是穷山僻壤,哪里还有金士贵和四叔公? 作为当代电影的创作天地,具有非凡意义而又少有荆棘的,大概是文化的变 化。依我的理解,文化决定于生活,文化又反过来规范生活。文化附丽于人生与 人心;人生与人心的状态及其选择,正是文化内涵的生动显现。人生逃不开“一 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人心就在于怎样和为什么要这样地生存,要这 样求温饱,要这样来发展。把镜头聚焦于文化,也就是聚焦于人生与人心。但要 着意于文化,深层的文化结构和文化内涵。比如突破浅薄的道德说教,而深入人 伦的文化规范。 在文化的深泽大渊中,在文化转型的痛苦挣扎中,在人身上动物性遗留中, 永远有人性萌发、成长的闪光乃至光芒。不同年龄的人群,不同人伦关系网中的 人群,有一个奉富的人情世界,有无数善良美好有力搏动的人心,像《中国青年 报》《冰点》专栏描绘的《五叔五婶》等等人们,中国电影应该及早开发这一壮 丽的人生天地,这也是生活。这也是歌颂。但这决不是庸俗,决不是说教。有感 于峨影三年来特立独行的成就,我愿贡献这一点愚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