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周作人》序 五十年代以前的老人,多半不会做这样的比较研究,尤其是写成专著。不得 不涉及的时候,也多半是三言两语,黑白分明的判断,因为是同时代的过来人; 因为有毛主席的教导。 这都是上了“毛选”的,鲁迅是“五四”“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 的旗手”;后来又在“‘围剿’中成了中国文化革命的伟人”;是“一切共产党 员”学习的“榜样”。而“文艺是为帝国主义者的,周作人、张资平这批人就是 这样,这叫做汉奸文艺。”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除了特例,大都回避这样的 “相提并论”。 新一代的人就不同了。刚解放的时候,流行过一个新词语,叫“新事新办”。 现在早不听说了。然而,的确是新人,就一定要办新事的。孙郁就认真严肃,有 根有据,有分析有综合地写出这部专著了。 鲁迅早说过:“不厌事实而厌写出,实在是一件万分古怪的事。”事实是, 鲁迅和周作人是兄弟。不但是兄弟,而且都是“五四”新文化的先导,而且都成 了“五四”新文学名不可没的大家。后来兄弟失和,各走各的路,一五一十地 “写出”来,不是更好么?讨厌写出,不准写出,不过是“瞒和骗”而已矣。不 必说到头来的“真相大白”,就在当时,何尝不从麒麟皮下露出马脚儿来。 我读这部书稿,觉得书名是两个人,孙郁在写,要写和想写的,其实是许许 多多人,可以说这是一部探索“人”,研究“人”的著作,书里勾画出来的人的 气秉、性格、心智、趣味、学识、修养是这样复杂,人的实际生存是这样无奈。 未来大同世界或曰黄金世界的人们大概很难懂得现在人生的苦境,人生有陷阱的 吧?就像儒家圣贤不懂伏羲、神农、尧、舜时代的血腥一样。因此读完书稿,掩 卷叹息,我想起两段鲁迅的话。一是:“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 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二是: “为社会计,牺牲生命当然并非终极目的,凡牺牲者,皆系为人所杀,或万一幸 存,于社会或有恶影响,故宁愿弃其生命耳。”人是生物,“生命第一”是不教 而会的。中国百姓向来自称“蚁民”,就因为“蝼蚁尚知贪生”。一到知识者手 里,就可以成为“生命本体‘’的哲学了。也因此,要做到”不妨受苦“和有” 万一幸存“的思想准备,似乎比”劳力者“要难。而人生许多名节、生死的大问 题,其实是专属于知识而分子的人的。 这本书的写法我也很喜欢。简直就是一部读书笔记。把读到的材料,自己的 感觉、体会、心得、认识,加以分析、排比,是什么就说什么,怎么想就怎么说。 没有隐晦曲折,也不用春秋笔法;没有“做学问”的架子,也不事论证的操作。 读起来平易晓畅,朴素亲切,而且是把鲁迅,周作人,作者的心意和思绪烩在一 起,常常产生“原来如此”的会心一笑。自然,作者的观点你不一定同意,也不 强求你同意。这是读一切书都这样的。 孙郁在读古书,要加深加厚自己的学养,这是好的。但笔头偶尔蹦出几个文 言字、词、句式。这种“掺沙子”我以为不足为训,不可取的。于是觉得这是文 字上的一个缺点。虽不严重,但怕他“一发而不可收”,又怕连带发生影响,想 来想去还是提一句。虽然自己很惭愧。 孙郁和我相识已经十年了,“抗战八年”,“文革十年”,“十年树木”, 这都不是一个短暂的岁月,使人产生“不亦快哉”的心情。这十年他出了好几本 书了,如鲁迅研究的专著《20世纪中国最忧患的灵魂》,编著《走进鲁迅世界· 诗歌卷》;所编《被亵渎的鲁迅》更是畅销,等等。他正年青。精力充沛。人既 勤奋,笔又快捷,成绩不小,影响较大。他的书不需要别人的什么序,何况是我 的!但他硬要我写几句。我知道这就是古今所重的“不弃”,我又知道,《共产 党宣言》说的:什么“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 ‘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因为这曾经是我的教科书;又是 干部必读书。我还知道从《这是为什么?》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人间是怎 样的况味,因为我曾经亲历。古人有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 云。”孙郁的要我写序,我猜大概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高兴写下这些话。 不求“耳顺”不“耳顺”,但愿对得起孙郁,对得起孙郁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