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根本问题是什么? 老一辈学问家说,书越读越多,越读越厚。读着读着,又越读越少,越读越 薄。前一句一看就懂,不学而会。只要读书,谁不是越读越多,越读越厚呢?后 半句却颇费解。 然而,事情却的确是这样。一部书,厚厚的,如果你精心阅读,坚持不懈, 尤其是又能学一学孔夫子读《易》“韦编三绝”的话,有一天你会恍然大悟,这 厚厚的一部书原来只有薄薄的几页。一部好书,经典之作,好比一棵文化树。它 根深蒂固,枝叶扶疏。你第一眼看见它,大都从枝叶开始的。待你由欣赏而鉴赏, 由鉴赏而鉴别,由鉴别而研究,一旦“胸有成竹”,烂熟于心,你就觉得把握了 根本。这棵树不再是无从说起的庞然大物。恰如庖丁解牛的目无全牛了。 一部《鲁迅全集》,1958年版编为十卷,只收现存四分之一的书信,不收日 记,人称三百万字。1981年版,编为十五卷,外加一卷索引,收入书信一千三四 百封,日记两大卷,据鲁迅博物馆建立的《鲁迅全集》计算机检索系统统计,用 字总数为2930762 个,还不包括致外国人的书信部分。字数不可谓不多,篇幅不 可谓不大。 其实,《鲁迅全集》的要义,我以为可以概括在鲁迅的三句话四十七个字之 中,这就是: 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防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 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花边文学·论秦理斋夫子 事》) 人有生命。生命是一个过程。有生必有死;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不争的事实, 也是显而易见的常识。然而“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往今来,无穷无尽 的喜怒哀乐,无穷无尽的悲欢离合,“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不都是因为人 有这条命,需要生存,也为了生存么? 但是,怎样生存?为什么生存?生存有苦,生存有累,生存有层出不穷的问 题,怎样对待这苦这累这问题呢?这就是人生。 不是为生存而生存,而是求生存又要有进化;不是一点苦都不忍受。抹煞生 的乐趣,把苦无限夸大,以为生就是苦,苦海无边,而逃出红尘,遁入空门;而 是“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要进化即发展,要解除将来的一 切苦,甚至要生存,都难免斗争,但斗争的目的是“为了改革”,不是为斗争而 斗争,以斗争本身为快乐,也不是为反改革而斗争。试想想,这不是一个执简驭 繁的人生纲领么? 这对于人生的提纲挈领的思想,鲁迅是经过深思熟虑,建立在现代生命科学 和人类发展历史之上的。早在1925年4 月鲁迅就发表了这人生要义的思想,半个 月后,有青年询问鲁迅怎样走人生的路,鲁迅重复了一次,并作了补充说明,今 天依然富有生命力,值得借鉴的。他说: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 遇,都不同,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 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 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 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 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华盖集· 北京通信》) 一部《鲁迅全集》就是这人生要义的具体、生动、历史性的阐述,而鲁迅的 一生就是这样走过他的人生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