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时为大家想想” 凡动物,都有教育。试观察小鸡第一次觅食,小鸭第一次下水,幼鸽第一次 试飞,幼猫第一次捕鼠,虽有本能,却因未曾经验,不知如何是好,必得学而习 之。倘若看似有危险,如小鸡遇见昆虫,还得母鸡反复示范,不断“咯咯咯”地 鼓励。 人比动物高级,人的教育也就更复杂更困难。第一,人的成长期长,虽有本 能,也不是一教就会。第二,人有高级神经活动,有主观能动性,有自己的兴趣、 情感、愿望和意志,不是一教就学,一导就行。第三,人的生命是个体性的,人 的生存却必得群居,人我之间利害纠缠,矛盾重重,自私自利不行,大公无私难 能。第四,人所生活于其间的社会,变化频频,发展迅速,长辈安身立命的环境、 原则、信仰,往往时过境迁,为后生所不取。 人类的教育既有此根本性的四难,加之又有五花八门的文化,层出不穷的主 义,而又“人之患好为人师”,所以鲁迅作《导师》,认为“青年又何须寻那挂 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 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 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但是,导师也还是有,教育断不可废。“教不严,师之惰”也罢,“教不学, 儿之错”也罢,“教学相长”也罢,教学不得法也罢,总而言之,得有教育,青 年也常向鲁迅请教,鲁迅也常谈到“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 那么,鲁迅怎样劝导青年呢?鲁迅有两个前提。一在己,鲁迅说,“孩子是 要别人教的,毛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员或医生,但做人处世的法子, 却恐怕要自己斟酌,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一对人,鲁迅说, “不负责任,不能照办的教训多,则相信的人少;利己损人的教训多,则相信的 人更其少。”(《难行和不信》) 于是,鲁迅的劝告也就非常简单,他说,“总而言之,我的意思甚浅显:随 时为大家想想,谋点利益就好。”又说,“但总之,即使未能径上战线,一切稍 为大家着想,为将来着想。这大约总不会是错了路的。”(《致杨霁云》) 不错,话很简单,意思很浅显,但却是人生的要义,因为人类必须群居,个 人不能离开他人,离开群体。“随时为大家想想,谋点利益”,实在是维持生存 的不可或缺的条件。至于实行,也并不难,因为并不要求人们出类拔萃,做非常 的事,成非常的人,如英雄豪杰,如贤人圣人,只要求“随时”,只要求“谋点”。 但又并不易,因为要在自己之外,想到他人,想到大家,要超越自我。 鲁迅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为了忘却的纪念》。纪念了五位曾经著名的青 年。我说曾经著名,是自以为现在许多人已经真正将他们忘却了。其中有一个叫 柔石的,鲁迅说他:“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 上,自己背起来。”鲁迅是多么爱他,亲近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