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创造 现在有几个大城市的中学生,一到十八岁。有的学校就给举行成人典礼。这 是很好的。“成人”,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标志着一个人长大了,接受了法定 的义务教育,已经有了法定的行为能力,不再需要监护人,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 责,自己肩负起社会的人生义务,自己承担着法定的公民责任,也享有宪法赋予 的权利。这时,也只有这时,人才成人,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于是,人生的 选择也就展现在眼前。 人们常常把职业的选择当作人生的选择。这自然并不错。人首先需要劳动, 需要自己养活自己,也就需要这样一个职业。 不过职业的选择只是一种具体的工作的选择,虽与人生有关,却还不是关于 活法、关于生活态度的人生选择。他可以有现代人的觉悟,视职业为社会必须的 分工,一律平等;也可能固守传统观念,把职业分为三六九等,有上下贵贱,有 所谓“贱业”。他可以敬业,干一行爱一行;也可以敷衍塞责,做一天和尚撞一 天钟,甚至可以渎职。 人生的根本选择,是一种活法,是一种生活态度,是鲁迅所说的:“人生却 不在拼凑,而在创造,几千百万的活人在创造。” 鲁迅一生对青年讲过大量关于创造的话题。 中国的父母大都望子成龙。中国的青年也大都切愿自己是条龙。这不但无可 厚非,而且也合情合理吧。但鲁迅的看法略有不同。我热诚地请大家挤出一刻钟, 读一读鲁迅的《未有天才之前》。鲁迅也希望中国产生天才,但鲁迅更希望大家 做培养天才的泥土。“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 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 没有泥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做这培养天才的泥土,就是创造, 重要的创造。 这十几年,许多青年在写文章,谈做人,谈志愿,不断地重抄一句名言:不 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一名好士兵。鲁迅在这篇文章里就谈到拿破仑。“有一回 拿破仑过Alps(阿尔卑斯)山,说,‘我比Alps山还要高!’这何等英伟,然而 不要忘记他后面跟着许多兵;倘没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敌人捉住或者赶回, 他的举动、言语,都离了英雄的界线,要归入疯子一类了。” 元帅、英雄,是少数,战士,在人口中也是少数。鲁迅指出,不能责成人人 都是战士,人人都上前线。因此,平和的改革也是可贵的。虽然不能上前线, “一切稍为大家着想,为将来着想”的生活法、生活态度,同样是可宝贵的,是 一种创造。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鲁迅写道,“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 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 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 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地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 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鲁迅就是这样来观察社会,观察人生,思考问题。鲁迅思想的特点,他的着 眼点,在对于社会的损益,对于将来的损益,在大多数人能不能做得到。鲁迅从 来不唱高调。他认为唱高调就是官僚主义。 鲁迅的怀念人物的文字,总是特别动人,特别精彩。因为他有一颗普通人的 心,有特别慈悲的温情。他怀念青年朋友韦素园,写道:“是的,但素园却并非 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 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 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 也许有人以为鲁迅这“创造”的标准太低。事实并不是这样。1935年4 月23 日,他写信告诉两位青年朋友:“我看中国有许多知识分子,嘴里用各种学说和 道理,来粉饰自己的行为,其实却只顾自己一个的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见的, 都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过去,像白蚁一样,而遗留下来的,却只是一条排泄 的粪,社会上这样的东西一多,社会是要糟的。” 人生不在拼凑,在创造;活人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