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 五四青年节又过去了。年龄是这样不饶人,锣鼓喧天,红旗飞舞,歌声嘹亮, 兴高采烈欢度“红五月”的豪情景致,已然只留在记忆里了。 五四新文化运动却时时令我奋发。这不仅有“文化寻根”以来的这几年,心 怀“弑父情结”的中年和志在振兴“国学”的老年斗志昂扬地对她叫喊,斥责, 实在是这新文化哺育了新的宇宙观,世界观,社会观,人生观。其中就有“世界 却正由愚人造成”的新观念。 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们的共同观念。他们讲“人的文学”,讲“国民文 学”,讲“平民文学”,讲“庶民的胜利”,都是和“贵族文学”相对立,都是 和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相对立。新诗,新小说的新,就新在写车夫,写农民,写 穷人,写劳动者,写“下等人”。用所谓“引车卖浆者的语言”写“引车卖浆者 流”的生活、遭遇和命运。 鲁迅指出:“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然而世界却正由愚 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人。”(《写在〈坟〉后面》) 人类的通病,就是不能平等待人,大都看不起人,也有看不起自己的。看不 起人的理由也真多,有天生的,如男人看不起女人,老年看不起青年,青年看不 起老年,在我们中国,则还有成人看不起儿童;有社会的,官人看不起百姓,富 人看不起穷人,读书人看不起文盲,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等等。而儒家就把这 种理由和歧视理论化,纲领化,条理化。根本上提出“天有十日,人有十等”, 于是一等制驭一等,一等服从一等。至于男女,孔夫子就说,“唯女子与小人为 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因之“妇者,服也”。女性一辈子都得服从 男性,在家服从父亲,出嫁服从丈夫,丈夫死了还得服从儿子。 可是人首先必须吃饭,不吃饭就会饿死。吃饱了饭才能做事。生产粮食,生 产维持人生命所必需的吃、穿、住、用的物资,是基本生产者,是社会的基本人 群,是社会人群中的多数。 旧时代之所以旧,就在于它存在人类最大的不平等。占人口一半的女性受歧 视,占人口多数,大多数的劳动者受歧视。“女子无才便是德”,成了“愚人”。 由于生产力愈低下,生产者所需要的知识、技能、技术也就愈低下;由于知识愈 少愈便于统治;由于生产者的贫穷和种种社会歧视,他们最少受到教育。这本来 是社会的失责,社会却反过来又以此作为歧视他们的理由,还要称他们为“愚人”。 鲁迅的“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的揭示,实在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常识。然而,当 常识被掩盖起来,成为隐秘,揭穿这隐秘,也就令人感到深刻。 五四是一个新文化运动,是名副其实的。眼睛向下,承认多数人,重视多数 人,平等对待多数人,无论在认识,在理论,在立场,在态度,都和中国的旧文 化完全不同,也就所以“新”。由于历史的原因,这多数受压迫,受剥削,受歧 视,无财产也即穷,无知识也即“愚”,五四新文化的先驱们,于是给予他们满 腔的同情。这是时代的感情,人类可宝贵的精神。 但是,同情不等于理智。同情可能产生做作,可能产生怜悯,可能产生恩赐, 可能产生随心所欲狂乱举动。唯有理智才是坚实的力量。鲁迅说:“由历史所指 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 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 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哕。他只是大 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门外文谈》)今天的中国 青年,是新世纪新中国的建设者。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但富裕也不是社会主义。 今天富裕的发达国家,没有一个是社会主义国家就是铁铸一般的事实。未来的世 纪是“愚人”不“愚”的世纪,是大众的世纪,我想,是大致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