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两利 鲁迅论道德,认为“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 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言简意赅,朴素无华,既着眼于实践,又蕴含着哲理 ——崭新的充满人情的哲理。 第一,人类的生存既然必须群居,人我之间就要避免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人我的交往,也就理应彼此彼此,一律平等,谁也不应特殊。阿Q 伸手去摸尼姑 新剃的头皮,遭到反抗,愤恨不平:“‘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 颊。”这,固然无赖而又无耻,不足为训,但“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一类的 “上行下效”的社会心理,永远是道德崩溃、社会腐败的一大内因。所以道德必 须普遍,人人一律。一个社会如果有二重道德,多重道德,各有各的道德,必将 导致没有道德。儒家的经典,男有男的道德,女有女的道德,君子有君子的道德, 小人有小人的道德;提倡“孝”,也还要分“天子之孝”、“诸侯之孝”、“卿 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今天看来,倘脑子没有贵恙,实在是 滑天下之大稽。 第二,人人应做。鲁迅强调“合理的做人。”合什么理呢?合人我生存、温 饱、发展的理;合有益于大多数人的理;合有益于将来的理。“男女有别”,如 果指男女的生理、心理有差别,事实如此,自然有道理。用于道德,歧视女性, 压迫女性,硬说“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规定“男帅女,女从男,夫妇之义, 由此始也”,乃至“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女孩子上学,使人口的一半沦为文 盲还以为无尚道德,其为歪理也,一目了然。又比如“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 孝矣”,那么社会就不能改革,人类又怎会进步?只要没有偏见,直面现实人生, 观察、比较,看看怎样才能生存、温饱、发展,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什么应 做,什么不应做,并不高深莫测。 第三,人人能行。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人也一样。无论好 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特立独行的人总是有的,但总是少数,甚至极少数。而 且还有一个环境正常与不正常的因素,比如战争时期、灾害时期,与和平时期、 风调雨顺时期,生活并不全同,行为规范也就有变例。中国的道德家,极喜欢编 造一些常人难以做到的道德故事,大肆宣传,特别是盯着无知无识的儿童,加以 灌输,以为这样一来,人们的素质就提高了,社会风气也就好了。鲁迅曾作《难 行和不信》指点迷津,说,“不负责任的,不能照办的教训多,则相信的人少; 利己损人的教训多,则相信的人更其少。‘不相信’就是‘愚民’的远害的堑壕, 也是使他们成为散沙的毒素”,许多宣传家就是执迷不悟,令人大奇。 第四,自他两利。这是根本的原则了。 “人各有己”,这是不争的事实。不但采取不承认主义不行,就是轻视、忽 视,也不行。因为生命的本能永远顽强地在固守这一事实。 “人各有己”就是人各有自己的生命和生命需求、生命活动的特性。首先, 生命是每个人自己的,互相不可能代替。“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出于《诗经》, 止于诗歌,即使无限美好,也是不可能做到的愿望。鲁迅所说:“人们的苦痛是 不容易相通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虽含愤激,却是实情;最多,不过 “感同身受”而已,和当事人的“切肤之痛”不可相提并论。劝人时头头是道, 滔滔不绝,一旦相同的变故落在自己头上,自己劝自己就难多了。因此,我们爱 惜自己的生命,也应该爱惜他人的生命。我们自己要活,别人也要活。彼此共存, 是自他两利的根本。 其次,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生命需要和生命活动的个人性。人就是这样: 一方面,“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一方面,有人爱吃辣子,有人不吃辣子;有人 喜甜,有人嗜酸。一方面,“耳之于声有同听焉”,一方面,有人爱听民乐民歌, 有人爱听戏曲,或只爱京剧,有人爱好西洋音乐。一方面,“目之于色有同美焉”, 一方面,赤橙黄绿青蓝紫,人又各有偏爱。人的各种心理活动,从感觉以至于思 维、思想,莫不如此。有一句极聪明的民谚,说是“好看不如爱看,好吃不如爱 吃”,这对于人的生命活动的个人性,表述得再精明不过了。为了尊重这种个人 性,孔子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诲,其实,还得“己之所欲,勿施于人”, 才面面俱到,才可以省却日常生活中数不清的烦恼,自找的烦恼。 然而,根本的还在每个人的生存、温饱和发展。在这一系列的根本需求上, 各人有各人的利益。承认这利益,维护这利益,实行“自他两利”的原则,比利 他主义平实,能行,比利己主义厚道,公平。损人利己,不齿于人。而损人不利 己,“如强盗之放火是也”的事也往往多有,这是人类的大悲哀。 一个人,懂得“人各有己”,一面自尊,自立;一面尊人,立人,时时想到 他人,想到将来,实行“自他两利”,大概可以说有觉悟而充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