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地做人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 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幸福是一种主观感受。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倒不是咱们 中国人特别,外国人也一样的。鲁迅在《看书琐记(二)》中引巴比塞一篇小说, 认为很有意思。这小说“记的是法国的一个阔人家里招待了欧战中出死入生的三 个兵,小姐出来招呼了,但无话可说,勉勉强强地说了几句,他们也无话可答, 倒只觉坐在阔房间里,小心得骨头疼。直到溜回自己的‘猪窝’里,他们这才遍 身舒齐,有说有笑。” 合理,就不同了。虽说公说公理,婆说婆理,也难免有主观性,但毕竟多一 点理性,多有一个客观的标准;所谓“人情之常”,有一个“常”在那儿衡量 “理”。 人生痛苦的潜在根底就在生命本身,就在人的生命及其存在的特性,因此, 釜底抽薪,就成为古今中外圣贤哲人们希图减轻人类痛苦乃至解除人类痛苦的一 大思路。但这些大思路,是否都合理呢? 例如,孔夫子主张:“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士志于道, 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总而言之,“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 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可惜恰如鲁迅所批评: “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开过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没有十全 大补的功效。”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穷过渡”,几 乎断送了新中国。 忍饥挨饿,有背人性。做穷人,断不合理。 再说男女,男婚女嫁,似天经地义。男女双方,相依为好,离则俱伤。但孔 夫子也大发牢骚:“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怎么好 呢?叫她服从。“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男可三妻四 妾;女则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爱你没商量,能说合理么? 人既有高级神经活动,既有主观能动性,人人有思想,有感情,有兴趣,而 又唯一是尊,唯上是尊,“思不出其位”,不准有独立的思想,不准有独立的感 情,不准有独立的情趣,不啻为逆天行事,违背人性人情,能说合理么? 至于群居,人我之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姑不论 是真是假,是歪曲还是诬蔑,作为一般待人的原则,独利其身,不顾他人,总不 合理。“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虽然是一代英雄的曹操,这一点 也不足为训。而儒家的“亲亲”,“尊尊,”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 上所以共神也“,把人分为贵贱,大小,上下,一级一级制驭着,一级一级臣服 着,”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的一套,无论说得多么美妙,毕竟于 理大亏。”合理地做人“,无论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 孤家寡人,还是做”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理想的奴才,都不在其中。 总之,看到了人有活命、饮食、男女、思想诸天生的欲望,不承认它们的合 理性,而企图禁制,实行“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的安贫乐道法, 大讲特讲“知足之足常足矣”的“知足常乐”的说教,是既不能治国安邦,也不 能解除人间的痛苦的。企图逃出红尘,遁入空门,出家避世,只能是少数人的苦 行,不但为全社会所不能,不容,个人的这种生活也完全不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