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阔人” 我想,只要吃饭还要钱,人类社会就会有贫富,就有穷人和富人、阔人。古 人所说“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 安无倾”,只在对立两极中作着非此即彼的选择,已是思想的局限。而所谓均, 事实上不可能绝对做到。退一万步,或许在极短时期,或许在特殊历史条件下, 勉强“均”一下子吧。归根结蒂,这是一种空想。 只要吃饭要钱,钱对于穷人和女人,就生命攸关。在穷人,是免于饥寒交迫, 免于冻馁而死的手段;在女人,是争到独立人格,争到和男人平等的力量。所以 对于这两种人,不能口不言钱,不能以钱为卑鄙,更不能劝他们不要钱,强迫他 们去安贫,去由男人养起来。鲁迅总是劝朋友重视饭碗,重视吃饭的钱。如: “农院如‘卑礼厚币’而来请,我以为不如仍旧去教,其目的当然是在饭碗,因 为无论什么,总和经济有关,居今之世,手头略有余裕,便或出或处,自由得多, 而此种款项,则须豫先积下耳。” 但是金钱也的确是罪恶的渊薮,它能腐蚀人性,令人吝啬和贪婪,腐败到连 兽性都不如。试看肉食的猛兽,如狮如虎如狼,饱食之后即不再捕食,任角牛斑 马群鹿在身边优游;也不专拣肥甘猴脑熊掌燕窝。尤有甚者,是鲁迅所说:“自 从金钱这宝贝出世之后,男人的进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 性欲自然并非例外。男人花几个臭钱,就可以得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 而且他可以给她说:我并非强奸你,这是你自愿的,你愿意拿几个钱,你就得如 此这般,百依百顺,咱们是公平交易!蹂躏了她,还要她说一声‘谢谢你,大少’。 这是禽兽干得来的么?”鲁迅在厦门大学的恳亲会上,听到有教授演说:“先感 谢校长给我们吃点心,次说教员吃得多么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这么多,应 该大发良心,拼命做事,而校长如此体贴我们,真如父母一样”,鲁迅愤怒了, 他告诉景宋:“我真要立刻跳起来,但已有别一个教员上前驳斥他了,闹得不欢 而散。”鲁迅叹息:“我才知道在金钱下的人们是这样的,我决计要走了”,又 说:“在金钱下呼吸,实在太苦,苦还罢了,受气却难耐。” 金钱变成一种权势。金钱和权势造出一类阔人。阔人是“唯辟作福,唯辟作 威,唯辟玉食”的特殊群体,他们和普通人不同。多少人尚未脱贫,多少人还不 得温饱,他们是一嘬千金,万金。多少人连“安居工程”还得不到,他们是豪华 别墅,超豪华别墅。多少儿童失学,他们却大办贵族学校。社会于是出现问题, 社会于是多事。而这时候,阔人是无能为力的。鲁迅评述过人类这样的历程: “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贤 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觉得棘手。将来未可知, 若已往,则治人者虽然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与果赢并驱 争先。即以皇帝一伦而言,便难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 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铁证。” 社会拒绝阔人;中国也拒绝阔人。“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鲁迅这 “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的诗,是史诗,也是诗史。历史是不以人的意志为 转移的。 在我们个人,也当拒绝阔人。穷人是可能变阔的。阔了是可能改变穷人的心 性的。鲁迅曾经指出:“从生活窘迫过来的人,一到了有钱,容易变成两种情形: 一种是理想世界,替处同一境遇的人着想,便成为人道主义;一种是什么都是自 己挣起来,从前的遭遇,使他觉得什么都是冷酷的,便流为个人主义。我们中国 大概是成个人主义者多。”请翻翻近年来暴发户的回忆吧,对于过去穷困的顾影 自怜,对于眼下豪富的沾沾自喜,完全丧尽廉耻地在向世人卖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