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位置及其他 至少四十多年前,如我所亲历的,鲁迅特别喜欢的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 一首爱情诗,曾经席卷知识青年的心,在篝火旁,在晚会上,不断放声朗诵。诗 也好记,只有四句,真可以过目成诵的,是这样: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这诗,1933年鲁迅写在那著名的《为了忘却的记念》里,一般看作是左联五 烈士之一、青年诗人殷夫的译文。五十年代似乎有另一个译本,也不过改了两个 字,将“宝”作“可”,将“二”作“两”。我们那时常常吟哦的,是后一个版 本。 大凡革命时期,社会大变革时期,青年精神焕发,或曰“躁动”,爱情也就 蠢动。歌唱爱情的诗和歌,也就风靡起来,裴多菲的诗,也许志在争取“自由”, 民族的自由,国家的自由吧,那关于生命和爱情的位置的颠倒,也就不去计较, 不在话下,甚至根本就没有引起注意。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爱情第一,爱情高于生命? 也许这就是青年的特点? 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其实,现实生活并不是这样,不能这样,也不应该这样。 鲁迅的《伤逝》,从爱情哲学这一角度去读,可以说是爱情三原则的科学报 告。自然,是蕴藏在一个令人荡气回肠的凄婉的爱情悲剧里。 首先是关于爱情的位置。当涓生与子君不顾家族的反对,不怕舆论的压迫, 蔑视邻居的轻贱同居之后,初恋的热情已经平息,蜜月的缠绵已经过去,涓生终 于如所预料地被裁失业,百无聊赖逃避家庭,躲在通俗图书馆里消磨时光,产生 了这样的觉悟了: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 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 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人就是这样:生命第一,生存第一,生活第一。爱是为了生存,为了发展而 存在的。这是因为“食欲的根柢,实在比性欲还要深”。恰如恩格斯提到的“简 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 等等”。这“等等”中自然包括爱情。 “五四”后的革命青年,沉醉于新文化倡导的自由恋爱之中,罗曼蒂克地把 恋爱与革命捆在一起。一遇大革命,在火与剑的搏斗中产生革命与恋爱的冲突, 亢奋,苦闷,沉沦,不一而足。鲁迅告诉一位青年朋友:“我以为所谓恋爱,是 只有不革命的恋爱的。革命的爱在大众,于性正如对于食物一样,再不会缠绵悱 恻,但一时的选择,是有的罢。读众愿看这些,而不肯研究别的理论,很不好。 大约仍是聊作消遣罢了。”中国的知识青年,对待爱情太脱离实际,太缠绵悱恻 了。论者不以为病,反津津乐道,其实并不健全。 《伤逝》论及爱的第二原则,是:“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这是真的。自然,社会,人生,个人的生活和感受,哪一样不是时刻在变化, 在发展,在前进的呢?爱情自不例外。但青年常常误会,只把追求异性而未达目 的的一个短暂的阶段,看作爱情或恋爱,一旦“私订终身”或庸俗到“生米已成 熟饭”,即认为完事大吉,高枕无忧,而不了解“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 造”的道理。恋爱时的热忱、体贴、温存、周到成为过眼云烟,剩下的只是“过 日子”。不懂“过日子”也必须倾注新鲜的爱意才富有人生的乐趣。不懂得爱情 和婚姻从始至终是一个选择的过程,只有保持追求的心态,才有“苟日新,日日 新,又日新”的佳境与收获,才可能避免无聊、凑合、枯燥、乏味的婚姻生活, 乃至不必有的烦恼和悲剧。 《伤逝》关于爱情的第三条原则是:“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 的权利!”爱情以生理固有的性为基础,而以精神为主导。“身无彩风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呀,“满堂兮美人, 独于予兮目成”呀,“寤寐思服”呀,“辗转反侧”呀,“一日三秋”呀,真有 点不好说明白。但爱情必须是男女平等的,独立自主的,两厢情愿的,即“我是 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却是天经地义。谁也不行,金钱,权 势,一切社会权力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