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与饭碗 现在的青年人多半不知道,这情有可原,历史愈来愈长,往事记不胜记;好 像许多中年,也许该算步入晚年的吧,似乎也不再记起曾经熟悉的一个口号: “有事大家做,有饭大家吃。”这是解放前针对失学失业——毕业即失业,居不 安身,食不果腹,民生凋敝的困苦喊出的心声,是求生存,求温饱的人生根本要 求。 解放后对大学毕业生实行国家统一分配,并推行广就业的措施,求职的概念 逐渐淡漠,职业与饭碗的关系,不能说不再有了,但在许多人心里的确是“非所 计也”的。那时的苦恼是“所学非所用”。 也许是物极必反这客观辩证法在起作用,也许人生本来就没有笔直又笔直的 道路而难免有曲折,恰如鲁迅早已发生的感慨:“夫面前无饭锅而觉得无聊,觉 得痛苦,人之常情也,现在已见饭锅,还要无聊,则明明是发了革命热。”当 “大锅饭”、“铁饭碗”砸碎之后,求职的辛苦、不安、困惑也就袭来,职业与 饭碗问题,我们又和鲁迅接轨了。 职业不仅仅是饭碗,应该超越饭碗,或为国家,或为社会,或为事业,或为 学术,要志存高远,要升华为一种精神,这是不错的,谁也很难说它错。但职业 就是饭碗,一种职业就是一种饭碗,一个职业位置就是一个人的饭碗,有错吗? 也没有。不但不错,而且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执政者都不能不切实地考虑这一 点,岂止是个人问题? 然而有的青年,容易心血来潮,往往忽视这一点。这才有鲁迅对他们的开导。 如1929年11月8 日鲁迅致章廷谦就劝他:“农院(指浙江农学院)如‘卑礼 厚币’(按,着重号原有)而来请,我以为不如仍旧去教,其目的当然是在饭碗, 因为无论什么,总和经济有关,居今之世,手头略有余裕,便或出或处,自由得 多,而此种款项,则须豫先积下耳。” 又如李秉中,鲁迅在北大的学生,1926年被派往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 第二年赴日本学陆军,1932年回国在南京一军事机关任职,大概由于希望独善其 身吧,告诉鲁迅。鲁迅回信说:“兄职业我以为不可改,非为救国,为吃饭也。 人不能不吃饭,因此即不能不做事,但居今之世,事与愿违者往往而有,所以也 只能做一件事算是活命之手段,倘有余暇,可研究自己所愿意之东西耳。” 这很令人不解,因为李是那样的职业,在那样一个机关。憎恶鲁迅的人,就 很鄙夷鲁迅在北洋政府教育部做了十几年“小官僚”——佥事职位的科长,以为 不干净。这其实是昧于人事和政体常识。盖官僚者有手握决策权的头儿,关乎政 权性质,有不过“等因奉此”照办公事而已的公务员。所以鲁迅曾挑破面纱,指 出:“至于从别人一方面看,则官僚与教授就有‘一丘之貉’之叹,这就是说: 钱的来源。国家行政机关的事务官所得的所谓俸钱,国立学校的教授所得的所谓 薪水,还不是同一来源,出于国库的么?”这也是直到今天国家教育和事业单位 的知识分子被告诫为“吃皇粮”的原故。 是的,人的职业和职业行为和他的人格、志愿、思想、情趣往往并不一致的。 在医生面前就诊的都是病人,而无关他的阶级立场、政治身份、民族、性别,是 否俘虏,有无犯罪。医生的救死扶伤是他的职业责任,是责任,而不是道德。 然而,人间事就是这样,永远的错综复杂,有常态和非常态。有些时候,有 些职业,就又不是单纯的职业了,此所以1917年7 月1 日张勋拥清废帝溥仪复辟 的时候,鲁迅愤而离职,不能重新俯首称臣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