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得输不得 这还是儿时的经验。大凡要论输赢的游戏,比如下棋,踢毽子,打球之类, 往往有一类游伴,赢了不仅高兴而且得意洋洋而且傲气凌人,有时几天不再跟你 玩同一种游戏,以保持优胜的记录。输了呢,先是噘嘴,后是赌气,非要玩下去, 再后就使性,又哭又闹,叫大家下不了台,终于不欢而散。这种儿童,我们家乡 有个名词,叫他“赢得输不得”。有时当大人不得不出面干涉而且施行教育的时 候,记得说是这是小孩子脾气,长大了就好了。大人们是不会这样的。 现在总算长大了,早已“悠然过四十”了,还不算大么?可这种“赢得输不 得”的心理,如今在大人们的身上也是并不少见的。这是像俗话所说,人老了又 是孩子脾气呢,还是有一种人就是长不大:童心永在? 不过,这在大人们之间,似乎终归是大人,远不如儿童幼稚,单纯,他们有 思想,往往还有理论。比如体育比赛,尤其是国际体育比赛,有的大人的评论, 就是这样的。 前几年的5 月19日,输了一场足球,球迷们大闹,有评论说,这是因为我们 民族百多年来,总受列强的欺侮,总打败仗,心里积压了无数愤怒,以至于连一 场球也输不起了云云。这是真实的么?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们民族就气昏了, 昏愦到连球场和沙场都分不清了,误把球场当战场,以为输了球又要割地赔款?! 或者体育,比赛的输赢,确乎有着重大的意义,重到大到等同于国家的盛衰,民 族的兴亡?因此之故,体育场上也是赢得输不得?赢了,是我们的战无不胜的思 想的胜利;输了呢,当然不是思想不战无不胜,而是运动员,教练员,指战员没 有学好这战无不胜的思想。但是,在战场上中国的古圣贤是有过“杀生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的明训的。幸亏我们的体育评论中还不见这样的主张。 这也许太严重了些。 到得去年,我们的足球队在新加坡,在世界杯预选赛中最后输了,未能“冲 出亚洲,走向世界”,有的评论退而求其次,只说“中国足球队在世界范围内丢 了脸”!这虽然没有上述评论那么严重的政治内涵,但是“输球就是丢脸”这道 德评价,也令人难堪之至了。尤其我们中国人是特别爱面子的,鲁迅就专门写了 一篇《说“面子”》,分析其中的秘密和不尽美妙之处。 这也还是太苛刻了,我以为。 体育就是体育。它是人的体能和竞技的锻炼,也关乎人的精神和风格的培养; 它可以显示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文化。开展得好的体育,可以惠及多数人,可以 提高人民群众的体质;开展得不好,如果囿于运动员和少数人之间,则不过现代 社会的一种行业而已。 体育比赛,又尤其是国际体育比赛,赢了,自然令人高兴,由于是国际的, 也就带有民族的感情,民族的自豪感。听到庄严的国歌在体育场上回荡,看到可 爱的国旗在万人钦羡中冉冉升起,是蛮舒服而且兴奋的。但也要警惕民族主义情 绪的污染。然而输了呢,白然不免懊丧,难过,这是人之常情。但这“输”之中, 决不含有丝毫可羞耻的成分,也就无所谓“丢脸”不“丢脸”。这不过是体能与 竞技的稍逊一筹,无关乎道德,人格,更无关乎国格,乃至民族的兴亡。体育比 赛中可羞耻的是营私舞弊,服用兴奋剂,贿赂裁判员,背地里私下安排输赢名次, 把运动员当作演员之类。它之所以可羞耻,恰恰在于它超出了体育比赛了。 体育比赛是一定有输赢的。体育比赛的输赢就是体育比赛的输赢;不是政治 比赛的输赢,不是军事比赛的输赢,不是济比赛的输赢,也不是道德比赛的输赢 ——只要是公正的比赛。 第十一届亚运会即将在北京举行了。这是亚洲各民族体育健儿的盛会,也是 亚洲各民族人民的友好交往的大会。绿茵场上,体育健儿龙腾虎跃,各显身手, 比试高低,有输有赢,也要能输能赢。只要是公正的比赛,输赢虽有人情之常的 欢乐与懊丧,却绝对无关乎民族名誉的荣耀与耻辱,国格的高尚与卑下,国力的 强盛与衰弱。只有这样看,才可能赛出友谊,赛出团结,赛出进步。倘认为输了 就是“丢了脸”,而且在亚洲范围内“丢了脸”,那么,一切国际体育比赛大会, 岂不成了“丢脸”大会,还有什么开头?要开,不打得头破血流才怪哩。因为, 事实上,大型的有数以百计项目的体育比赛,由一个民族的运动员囊括全部项目 的金牌的吉尼斯世界记录,迄今谁也没有创造过,恐怕也很难创造出来的,很难。 或曰银牌也行。其实,银牌得主只是对于铜牌得主和“无牌得主”才是赢家,对 于金牌得主来说,他是不折不扣地输掉了。 鲁迅《说“面子”》,一个惊人的结论是:“所以,要‘面子’也可以说并 不一定是好事情——但我并非说,人应该‘不要脸’。现在说话难,如果主张‘ 非孝’,就有人会说你在煽动打父母,主张男女平等,就有人会说你在提倡乱交 ——这声明是万不可少的。”(见《鲁迅全集》第6 卷第127 页)我的意思,并 不是说中国体育代表团在亚运会上只管输,不要紧。不,不是这样。说到希望, 我也是希望中国体育代表团多赢几块金牌,甚至多多益善,超过计划中的X 块, 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