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都是破脚的” 这是一句德国俗语。我不熟悉德国文化,不知道这种俗语有没有地域的区别, 后来属于东德,还是属于西德。 我是从列宁著作中读来的,那还是上大学的时候。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冉冉 其将至,而这句俗语却记忆犹新。这回要用它作题目,为了有案可稽,于是翻书。 奇怪,《列宁选集》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只找到“德国俗语说:‘任何比方 都是有缺陷的。’”见于第一卷第647 页。意思虽然相同,心里却颇为扫兴。不 是因为想到老了,想到记忆力衰退,而是不满意这译文的书面语言的呆气。俗语, 当然有俗气,“跛脚”云云,似乎更接近原文,也更亲切一些,何况在我的记忆 里,确乎是”跛脚“哩。自以为是,人之常情。就用它吧。 忽然想起这句外国俗语,是因为近来我们中国的报刊上似乎在为一个古老的 比喻暗暗争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也来试试看吧! 这个古老的比喻,近四五十年来,也已变成老调子了。总之耳边常常听到。 就是“民犹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回出来了两种读解。自然是彼此扦 格,有如水火的。一种读解,认为这几乎已经成为格言的重要政治思想,是很可 宝贵的,是中国文化的优秀遗产,应当在新的阶级基础上加以继承和发扬。后出 的一种却认为:社会主义的确立消灭了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他们”——“党 和政府”——与人民群众的关系完全不同于“舟”和“水”的关系。可惜作者没 有明说下去,此所以拙文前面说“暗暗争斗”。虽然没有明说,意思大概也已清 楚。既然“完全不同”,也就不能也不必加以继承和发扬了。说什么“在新的阶 级基础上”也不行。作者之所破,固然含糊;其所立,却斩钉截铁。他提出了只 可以说是“风雨同舟”,是“主人”与“公仆”的比喻来。 现在是把“民犹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一作“水能载舟,亦能覆 舟”,算在唐代名臣魏征的名下,版权归他所有。其实,在魏征之前的《孔子家 语》中,就有“夫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的话,虽 说今本《孔子家语》为三国时魏的王肃所依托,这话也说在魏征之前。我不知道 是后人势利,把这版权奉献给了权势名声都比王肃大的人呢,还是后人佩服魏征 不顾利害敢于这样指着鼻子直谏唐皇的骨气,认为王肃的泛指平平常常而记住了 魏征的言德呢,还是有别的原因。总之,这是魏征的话了。 “民犹水也,……”,字面上就标示是比喻:“风雨同舟”,也不过比喻而 已。巧得很,5 月4 日《人民政协报》有“忝列政协一委员”者作《言何“感谢”》, 说“按照某种‘系统’的分法,所谓党委决策,行政执行,政协反馈。譬如行船, 党负责掌舵,政府指挥摇橹,政协观察行船的方向与速度,以及摇橹的姿势是否 得要领,然后及时告诉负责掌舵的与指挥摇橹的——当然手里也在摇橹。职责虽 各有所掌,但大家‘同舟涉海,一事不牢,即俱受其害’,实在是不该也不能分 彼此、你我的。”好,“同舟涉海”和“风雨同舟”,“同舟共济”是同一类的 比喻吧,那么,谁是这舟船上的乘客呢?这就是比喻跛脚之所在。 我们习以为常的“主人”与“公仆”之说,倘若不把它当作比喻,恐怕问题 就大了。在我们这条“社会主义航船”上,“消灭了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又 何来主仆的关系呢?领导者不是国家的主人么?这比喻跛不跛脚? 水与舟的比喻不行,水与鱼的比喻怎么样?就在昨天的一张大报上,有黑宋 小标题还说“群众是水,俺干部是鱼”的,看来还行。可是中国的文化真也悠久 而古老。这个比喻原先见于《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第五》。先主,也就是刘 备,三顾茅庐之后,“与亮情好日密。关羽、张飞等不悦,先主解之曰:”孤之 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羽、飞乃止。“先主之与诸葛,君之 与臣也,所比喻的是封建地主阶级间的关系,原先也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语言和观 念也。我们之所以借用,一个比喻而已,喻体和喻本都已经变换了。 全国大读毛主席的书的时候,有人讲《毛泽东选集》中的成语典故。因《一 个极其重要的政策》讲“精兵简政”,曾写到“若说:何以对付敌人的庞大机构 呢?那就有孙行者对付铁扇公主为例。铁扇公主虽然是一个厉害的妖精,孙行者 却化为一个小虫钻进铁扇公主的心脏里去把她战败了。”于是极赞比喻之精妙, 咒骂铁扇公主而颂扬齐天大圣,并以弼马瘟大闹天宫而发挥造反有理,乃至阶级 如何如何。不料有请教:毛主席《在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 议上的报告》教导我们:“我们既然允许谈判,就要准备在谈判成功以后许多麻 烦事情的到来,就要准备一副清醒的头脑去对付对方采用孙行者钻进铁扇公主肚 子里兴妖作怪的政策”,又当怎样分析孙行者与铁扇公主呢? 二十年代,当阶级意识在中国大地油然而生,沛然而长的时候,鲁迅指出: “有些作者,意在使阶级意识明了锐利起来,就竭力增强阶级性说,而别一面就 也容易招人误解。”(见《鲁迅全集》第四卷《文学的阶级性》)六十年了,这 类误解到了非消除不可的时候了吧?“比喻都是跛脚的”,不过一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