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里(二) ——出记有感之五 怎么也没有想到,一踏上H 国的国土,刚刚在预订的住处坐定,同他家翻译 互相介绍,不到一刻钟她就冲我说:您们博物馆,我去参观过,可不满意了。大 多是复制品。让我们看复制品! 她是一位苗条、精神的老太太,和蔼、礼貌,当然也十分坦率。刚办完退休 手续。我请问她什么时间参观的我们馆,说是六十年代初,她在北京大学留学的 时候。 我不禁惊异:多么深刻的不满啊!快30年了她还记得复制品,复制品。由青 年到壮年到如今,退休了,还念念不忘看到的是复制品。这在她,就是终生遗憾 了。她说过,她这辈子没有机会再来中国了,虽然,八十年代初她还来过一次。 现在,她的女儿还在中国留学。她是热爱咱们中华的。 这以后,我在参观的时候,就格外注意问他们的展品是不是复制品!那挂在 墙上的巨幅地图,十五、十六世纪的地图;那钉在展板上的古陶器,古兵器,那 分解陈列的木乃伊,……得到的回答,都说是真品。只有一个例外,那是前文提 到过的著名诗人,也是民族英雄的故居纪念馆,有一份出生记录登记表,一问是 复制品。 这不过聊且快意。在他们的博物馆里,展品就是原品,真品,终归是一大特 色,或者说是一个原则。 展出真品,让观众看到本来面目,在他们是很彻底的。有三种情形给我留下 了难忘的印象。 第一,有的出土的文物,陶器,因长埋地下,已经破碎,出土时就是碎片了, 展览时,有的即以此碎片示人,旁边再画一复原的图形。由图形让观众想见原貌, 由碎片让观众了解出土时的状况,了解文物在土里的或一状况,这样所给人的知 识,所给人的启发,能够引起的想像,比看修复的文物,是更其多得多。 第二,凡是经过修复的文物,决不追求逼真,决不追求天衣无缝,相反,一 定留下鲜明的修补印痕,比如破碎的陶器,就用不同颜色的陶土来修补,让观众 一目了然,明白这是今人修补、还原后的古器物。而且明白显示,修补者是怎样 修补的,在哪些部位进行了修补。 读《红楼梦》,每到“勇晴雯病补孔雀裘”,不免叹息。你看,“织补匠, 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晴雯抱病 将它补了。晴雯心里明白,“笑道:”这虽不很像,要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 “这就很好,哪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等到晴雯熬了一夜,补好了,“麝 月道:”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笑说:“真真 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声,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 ——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就身不由主睡下了。“古器物的修补, 做的和看的,何尝不是这样的? 我参观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看到已经发掘,清理,修补,展出的军阵,不 胜赞叹。同时,对军阵后部半发掘和未发掘的部分,那散落的头颅,半露出的身 形,隐约可辨的颈部,厚实的土表,尤其赞叹。这才是文物的全貌。虽古人也未 尝亲见的埋入土中又复出之的历史的壮观。文物,固然是古人的创造,但也是时 间的创造。把土花和铜绿擦得一千二净,闪闪的发着铜光的周鼎,是“近于真相 的周鼎”;土花斑驳,古色古香的周鼎,“我们应该悬想它是一件新东西。” (敢请参阅鲁迅《“题未定”草(六至九)》,在《鲁迅全集》第六卷第428 页, 所论“希腊之美”和周鼎之美,读来会忍俊不禁的)也许这可以是两个学派?倘 若有两件同一的文物,让它们相得益彰,何如? 第三,让观众了解真实的全貌。突出的例子,是我忘不了的木乃伊。那用布 裹着的人尸,盛木乃伊的人形的棺材。他们陈列出完整的棺材,封闭的,绘有花 纹的棺材。是出土时的样子吧?旁边又一口打开的棺材,你可以看到那盖,那底。 然后是躺着的木乃伊。看了它们,我才知道,原来如此。 他们是崇实的。在博物馆里尽量让人们看见货真价实的文物,不以复制的假 古董示人。这当然碰到一个头痛的怎样保护文物的难题。 我没有打听,他们复制文物的情况。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聪明,乖 巧,并崇尚能复制出以假乱真的文物来?也因此又多一门鉴定文物真伪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