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趋风气的古人 古人说过:“生一点病,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过他开了两个必要的条件。 一是病要小,二是家里有余粮。病要小,无可争议;家有余粮,现在还不成问题。 吃“大锅饭”的人,顶多扣点奖金而已,不至于饿饭。这是今比古好的地方。但 是,今天似乎还要增加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没有闲话。比如你遵照医嘱在家养 病,单位里却流布“泡病假”的舆论,这“福气”多少得打点折扣。于是我想, 也许古人真的比较淳厚? 这回得了一点不大不小的病,病假也不知不觉竟泡到一个多月了,猗欤休哉! 药是愈吃愈贵,人却愈养愈无聊。“无聊才读书”,好,读书吧。 养病的读书,真是随便翻翻。不料一翻,!不禁情动于中,令人感慨系之了。 先是翻《郑板桥集》。这位在自己的印上刻着“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 “七品官耳”的扬册一怪,不仅他写的叉七叉八的“难得糊涂”如今广为流传, 那“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 《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题画诗,也很打动人心,令人神往。这回翻 集中的补遗,在《与江宾谷、江禹九书》中读到“切不可趋风气,如扬州人学京 师穿衣戴帽,才赶得上,他又变了”,不禁开怀大笑。好一个“才赶得上,他又 变了”! 中国人的爱起哄,爱赶时髦,社会上办事的一阵风,真是源远流长,可以说 也是悠久的传统。汉朝民歌“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袖,四方一匹 布”,五十年代初读书时学的,一看就记住了,至今已经40年了,念念不忘。今 年在笔头就引用了两次,耿耿于怀故也。突然看到一位古人骂趋时的话,岂不快 哉!虽然心里也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才赶得上,他又变了”呀!叫你赶不胜 赶。不过,也许正是这样,才赶了两千年还看不到尽头。不亦悲乎? 无独有偶,在翻《琅环文集》时又翻到这样一段话:“且吾浙人极无主见, 苏人所尚,极力摹仿。如一巾帻,忽高忽低;如一袍袖,忽大忽小。苏人巾高袖 大,浙人效之;俗尚未遍,而苏人巾又变低,袖又变小矣。故苏人常笑吾浙人为 ‘赶不着’,诚哉其赶不着也!” 郑板桥郑先生是以扬州人的身分劝扬州人不要学北京人穿衣戴帽,因为“才 赶得上,他又变了”;张岱张先生却以浙人的身分劝浙人不要学江苏人穿衣戴帽, 因为江苏人老笑话你“赶不着”。 为什么中国人老爱这样赶时髦,赶不着还是老赶呢?张岱认为是没有主见。 郑板桥没有说,不然也可以增广见闻。盖中国这么大,人口又这么多,各个地方, 各种人物,其赶时髦也一,而其所以赶的心思,倘没有始皇帝的律令,恐怕很难 一致的。 古人的事,我不知道。若夫今人,积40年之经验,看来看去看多了,似乎若 有所悟。试看从八角帽到干部帽到不戴帽,从列宁服到干部服到军服到西服,不 言而喻,大家在表示一种政治态度。其实这也不必。比如,清末的剪辫,似乎很 有象征意义,鲁迅剪辫之后,大家也盛赞其革命意义。而鲁迅自己却说:“我的 剪辫,却并非因为我是越人,越在古昔,‘断发文身’,今特效之,以见先民仪 矩,也毫不含有革命性,归根结蒂,只为了不便:一不便于脱帽,二不便于体操, 三盘在脑门上,令人很气闷。在事实上,无辫之徒,回国以后,默默留长,化为 不二之臣者也多得很,而黄光强在东京作师范学生时,就始终没有断发,也未尝 大叫革命”(见《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可是大家装着没有看见,或 者不相信。黄光强是孙中山先生的战友,中华民国成立后曾任陆军总长,其有革 命性自不待言了。还有一大原因,虽然不属于穿衣戴帽,但趋风气赶时髦是一样 的。就是到先进的被命名为模范的地区模范的单位去取经这样的事,人马之浩浩 荡荡,络绎不绝,报载往往要成立接待机关而且应接不暇。效果如何?大家取了 几十年的经,不用再说,之所以至今不绝,这除了表示一种态度表示虚怀若谷表 示从善如流之外,关键在这笔可观的“流”学费用是可以报销由国库开支的。假 如有一个不打折扣而又能得到坚决执行的规定,一切取经费用包括交通食宿种种 全部自掏腰包,此种趋时之风不煞也就煞了吧?可惜无从实验,也就不知道结果 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