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盘子与不伺猴 报载:“北京有座京成酒楼‘别出心裁’,聘请了几位在京留学的外国人当 ‘跑堂’。结果,光顾者比以往不少。为什么?很简单;不出国,也能享受洋人 为咱端盘子,多新鲜。”文字虽有不通,而“看洋相”的得意之色却跃然纸上, 活画出了中国人的某种心态。 “跑堂”,旧名词。客气一点的作“堂倌”。但这“堂倌”不是那“堂官”。 前者从“人”,乃茶馆酒肆中的侍役;后者“丢”人,却是各衙门的长官。借同 音字,取巧沾光,自欺欺人,本是中国读书人的特长,也是中国汉字的奇妙。有 一个秀才,进京赶考,几年不归,忽然寄给贤内助一封家书,说:“自别贤妻, 日借三光,顶天立地,珠带花裳。昨得一官,日夜奔忙;日行百里,不出厅堂。 若有便船,起旱还乡。”秀才娘子看罢,放声痛哭。盖这位秀才夫君流落他乡, 当了“跑堂”的,连回家的盘缠都一文莫名,只有拉纤才行。 我们中国废除文言文,不提倡读经,已经快要一个世纪了。中国人虽然被人 认为没记性,可在这方面的记忆却特别好。神童诗虽然不教了,可“天子重英豪, 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精神却还铭心刻骨,流淌在血液里, 落实在行动上。所以七十二行,有所谓“贱业”,“贱事”。不仅“卜筮者贱业”, 就是“牧豕”也是。《后汉书》载,吴祜“年二十,丧父,居无担石,而不受赡 遗。常牧豕于长垣泽中,行吟经书。遇父故人,谓曰:‘卿二千石子而自业贱事, 纵子无耻,奈先君何?’多么严厉的叱责。他是有师承的。“樊迟请学稼。子曰: ‘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 樊须也!’小人的干活,自然是下贱的了。其实,读书人的以为“唯有读书高”, 也是自欺欺人之谈。一代文豪太史公如何?他就心明肚白,深知“文史星历,近 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斯文扫他,自古已然。 然而,读书人一如孔乙己,穿长衫而站着喝酒,还是看不起“跑堂”的。— —新名词就是“端盘子的”了。我们的社会主义教育内容之一,是视劳动只有分 工不同,没有贵贱的区别。话是这么说,而事实,似乎收效甚微。所以虽为教育 人民的报纸期刊,也常有出国留学而打工而“端盘子”的哀叹、感慨和批评。意 谓在国外流为“下品”,不若在国内的荣耀。 既然中国留学生在外国“端盘子”失了面子,好了,你外国留学生也来“为 咱端盘子”,让咱“享受”一番,岂不快哉!何况,在“不出国”的中国人的眼 里,洋人都是外宾;洋人都是西装革履,出则有车,食则有鱼,住则高级宾馆, 用则外汇之券,有些地方,还只有他能进出,而中国人或人民币“禁止入内”, 气煞人也么哥!现在好了,你洋人也“为咱端盘子”来啦,让我看你个好吧!何 乐而不享受一番呢?光顾者似乎应该比以往更多,才合情合理,才合乎“经济效 益原则”,此所以我以为“光顾者比以往不少”为“不通”的原因。 “跑堂?,也就是”端盘子“,古人指为”贱业“,属于”下品“。我们今 人划归服务行业。”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最高宗旨,唯一的宗旨,也是无尚光 荣的事业。不知是新观念敌不过旧观念呢,还是旧观念不愿意改变自己反将新观 念变得适合于自己了,”服务“变成了”侍候人“。既然社会主义,人人平等, 谁侍候谁的问题也就尖锐地提出来了。聪明的天津人创造了一句聪明的天津话, 叫做”不侍猴“!猴子虽说是人类的表亲,在进化史上,比猫狗还亲近,但猫狗 成为人的宠物,历史既久,且又有更力噌及之势,人待它的态度之好,非猴子这 表亲所能比拟。何况即便是宠物,也不过宠物而已。古人视为”贱业“的,还在 人的范围,虽然当牛作马,名义上还是人。今人的”不侍猴“,明明白白地是连 人的名分也没有了。要有好的服务态度,难不难。这真是纠枉必须过正,而过正 未必一定能纠枉。 改革开放,又引进了“顾客是上帝”的规范。还是不把人看作人,要看作 “神”,似乎服务态度就好了。殊不知中国有中国的特色:早有人指出,中国人 的对于宗教,利用的心理多于信仰。所以新教传入中国,就多了“吃教”的信徒 而已。 人类是群居的。大家生存在同一个社会里,断免不了交往,细细计算起来, 或直接,或间接,彼此彼此,都在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之中,总以自他两利为好。 什么时候,既不分贵业贱业,上品下品,又不当作猴子,也不当作上帝,老老实 实,实事求是,只是人,当作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