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座 北京的街头,愈来愈热闹了。新添的一种热闹,是马路上奔驰的外省小轿车, 日见其多。真是从五湖四海,开到一起来了。我曾留心计算,除了西藏和海南的 以外,似乎什么省的都见过。有一天还看到不远几千里而来的故乡的“大众”, 不禁惊喜。“乐莫乐兮新相知,亲莫亲兮故乡人”。老表呀老表,您也发起来了! 或曰,这是改革的结果,开放的成就。不错,记忆所及,改革开放以前,没 见过小轿车满天飞的,可见公路好了,小轿车多了,国家富了。 或曰,我们也现代化了,赶上来了。君不见,美国那么大,面积和我们差不 多,他们不就是开着小车子满地跑吗?唯唯,诺诺。不过,他们开的都是个人的 私车,阁下坐的是国家的公车吧? 公车也就是专车。为什么从五湖四海奔来眼底的这类专车日见其多呢?我不 懂经济,不会算账。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经济效益更好:比火车更便宜?——飞机 大概不能比。比火车更快?——飞机当然肯定不能比。但是,凭买火车票飞机票, 凭出差的经验,我知道,专车大概最方便,而且有把握。自然,司机同志的辛苦, 非所计也。记得学过一个原理:实际的社会需要,比开办几十所上百所大学,还 能教育人。这是“在家千日好,出门半天难”的古老而又悠久的历史问题尚未解 决逼出来吧?我猜,是这样的。 因此我又想到专座。 在我们北京的公共汽车上,总有两个座位的上方用醒目的红色漆上一行比寸 楷还大的大字,曰:“老弱病残孕专座”,也有作“老幼病残孕专座”的。窃以 为这“幼”字比“弱”字准确,鲜明而妥帖,可以避免讲究认真的乘客进行辩论: 谁强谁弱,谁该享受专座。自然,这也不过为了预防万一。谚云:不怕一万,就 怕万一。咬文嚼字,有时还是需要的。这无疑是件好事。有时还可以听到售票员 的广播,说: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老人受到尊敬,儿童受到爱护,病残孕妇受 到照顾,请大家把座位让给他们,谢谢。这就好上加好,锦上添花了。 可惜,我生活在北京前前后后跨40年,积40年之经验,渐渐省悟到这是很有 意思很值得研究的一种现象。名为“老幼病残孕专座”,坐着的几乎都不是老者, 幼者,病者,残者和孕者,反而多的是中年,青年,五官端正,四体自如,不怀 和未怀六甲的男男女女。诚然,如果车上没有“老幼病残孕”,虽是专座,难道 也要空着么?斯亦迂不可及矣!不坐白不坐。何况,多两个坐的,少两个站的, 本来不堪拥挤的车子还可以少挤一点。何乐而不坐。问题不在这里。我所省悟的 是: 第一:几十年了,公共汽车上设有这样的专座,可“老幼病残孕”们似乎毫 无印象。他们上车前既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就近上车,便于就座;上到车上, 也不知道、也不想到、也不敢去就自己的专座。——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老 幼病残孕”指着专座说:对不起,请让一让,这是我的专座。 第二,也是几十年了,我们的乘客千千万万,谁心里有过这个专座?不知道 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呢,还是谁都“吾从众”,大家见多不怪,都不以 为然,都采取不承认主义。没有“老幼病残孕”在车上的时候,健壮而又不孕或 未孕的中年青年坐在专座上,也许无可厚非——一定无可厚非吧,一旦“老幼病 残孕”上得车来,并且就屹立在他们面前,就我个人有限的经历而言,也没有看 到专座上的人物站起来让座,说:您请,这是您的专座。而且我常常看到不堪重 负的母亲怀抱宝贝挤上车来,气喘嘘嘘把孩子一屁股放在售票员的铁架子上,而 专座上的人们,也还是面不改色,岿然不动的哩。 第三,自然,还是几十年了,常有好心的售票员代“老幼病残孕”求座,反 复道请哪位顾客让个座,其热忱令人感动。倘有人让了,她还要再道声谢谢,其 礼貌也可掬。可是奇怪,从来不见一位售票员指着分明标示为“专座”的专座说: 请您起来,这是专座。而这专座,就在她的左边,紧挨着她的。是她不知道自己 的公司在车上设有这样的专座呢,还是她没有能力落实这专座? 最后,算来是第四,这是我最想说也是最不懂的,作出决策,设置这专座的 公仆们,几十年间,一届又一届,一级又一级,他们心里还有没有这专座,是怎 么想这“专座现象”的?他们是日理万机顾不上这专座呢,还是从不乘坐公共车 辆因而不知道这“专座现象”? 新近,在地铁车厢里也看到这样的“老幼病残孕专座”的标志了,是更新, 更漂亮的标志。中文之下更有洋文。但愿地铁新事新办,不图虚名,得以落实。 假如也还是名不副实,那洋文的效果是什么呢?——自然,这也不过小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