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与题目 每天读书写字,这写字不是古之练书法而是今之爬格子,忽发奇想:天下有 没有没有题目的文章?诗人有诗人的气质,在诗的海洋里有时就能看到写着“无 题”的诗。“无题”似乎不是“没有题目”,因为这“无题”就是题目。到了文 人的手里,气质就不同了,有时偷了这“无题”来作题目,却偏偏又要加上“有 感”,把话说得一千二净,明显地缺乏诗意了。 还有,“小题大作”,“大题小作”,也都是文人的笔法,记得《全唐诗》 里好像没有这样的题目,足见诗人不来这一套。 至于“天下有没有没有题目的文章”,孤陋寡闻,不敢断言;从新调查,不 仅才疏学浅,力所不能,而且也旷日持久,难得结论,只好想想罢了,不去管他。 为什么“忽发奇想”呢?因为爬格子就要想题目,因为想题目就常常记起三 四十年前语文老师的教导:题目是一篇文章的眼睛,这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是 “画龙点睛”的眼睛,如此这般,阿弥陀佛。于是就像“日有所思,夜必有梦” 那样,虽是白天,也发生了奇想。 不过这一回,又有“导火线”。这“导火线”乃是一张大报上一个专栏“聊 斋”里的一篇大作,题目叫作《孝,并未过时》。因为是在单位里的阅览室里读 报看见的,猛然之间,以为又是哪位同仁将“五四”前的旧报混在新报之间,才 有这样的时文。细看,报纸又白又新,查日期“1992年6 月13日星期六第5 版”, 分明是当前的新闻纸啊。于是带着“五四”时代“非孝”,“铲伦常”“禽兽行” 的记忆和改革开放今天的好奇,从头阅读正文了。 文章的内容倒也并不出奇,虽然破题说:“孝,作为民族的文化遗产之一, 是精华,不是糟粕,至今没有过时”,而结论是:“孝,要继续倡导。孝为荣, 不孝为耻。”中间还有“一句话,孝是人类的美德,永远值得赞颂!”有宏观论 述的气魄,但也因为宏观,“有一利必有一弊”,难免“语焉不详”,不知具体 所指。 其实,文章的意思,不过在说“一旦父母年迈体衰,甚至丧失了劳动力,当 儿女的能撒手不管吗?乌鸦尚知‘反哺”’而已。一言以蔽之:赡养父母是应该 的,是必须的,是光荣的。 我们中国人确乎是重孝的民族。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教育大纲,其中一纲就 是“孝”。“作为民族的文化遗产之一”,他的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作《孝经》, 汉代曾列为七经之一。中国的圣天子们也曾以孝治中国。“举孝廉”还是一条当 官的捷径。《二十四孝》更是元代郭居敬编成以来,作为我国儿童启蒙教科书有 六七百年的历史。美利坚合众国立国才二百零几年,咱们传统之悠久,还有什么 可疑? 可疑的,是“要继续倡导”“作为民族的文化遗产之一”的这“孝”,倒底 是什么?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孟子,他是亚圣,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孝经》,《开宗明义章》就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 始也。” “要继续倡导”孝,而不倡导上述经典内容,恐怕难逃“修正主义”之嫌。 更加要命的是,《孝,并未过时》的作者只讲“赡养”,这早已为至圣先师 所痛斥过了。“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 不敬,何以别乎?“”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叫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 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原来“能养”,“服其劳”,“先生馔”在我们讲 孝的祖师爷孔夫子心目中,并不是孝,不但不是孝,而且是与“犬马”无以异的 行为。与“犬马”,与“乌鸦”有以区别的是“礼”。“孟懿子问孝,子曰:” 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盂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 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并不是 什么偏僻的书,而近几年来,各种出版社用各种形式印出来的,不计其数。有志 于“继续倡导”的人,总要认真一点,找出经典来看一看。 看过经典,我以为有一篇非经典的谈孝的文章,值得关心建立新的父子关系 的人找来翻翻,题目叫《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作者鲁迅,写作时间是1919年 10月,恰当“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载各种版本的《鲁迅全集》第一卷,倘是 单行本,则在《坟》中。鲁迅认为,“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 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误。他并不用‘恩’,却给与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 为‘爱’。”“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 纲’。倘如旧说,抹煞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 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刺的种子。”又 说,“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 ——更幸福;这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超越便须改变,所以子孙对于祖 先的事,应该改变,‘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当然是曲说,是退婴的病 根。”这样平常而不奇诡,正常而非病态的意见,那时候却为“圣人之徒”视为 洪水猛兽,造作谣言,力施中伤,所以鲁迅又答辩说:“我也不是说,——如他 们攻击者所意想的,——孙子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 娘。是说,以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 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 不错,孝,作为我们民族的文化遗产之一,从至圣先师孔夫子提倡算起,已 经二千四百多年了,而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的“五四”,不过刚过七十年。他 们,哪一个“并未过时”呢? 我是信奉孔夫子“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教诲的人。每当我“时习”鲁 迅的文章,我总奇怪,鲁迅为什么不用“我们现在怎样做儿子”作题目呢?大概 文章与题目,的确是有讲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