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有个武侯祠 大凡妄信年已知天命而念过几句子曰诗云的人不论,就是读过《三国演义》 的,也知道诸葛亮的《出师表》,甚至咿呀铿锵击节赞赏这样的美文: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 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 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 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庐,深入不毛。今南 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 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士为知己者死”的情结:怀才不遇,大书《离骚》, 呕心沥血申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心迹;偶遇明主或不明主只要能知己而用之 也即驱驰之的,于是肝脑涂地奉呈《出师表》,一之不足,则再,倘不“死而后 已”,还是会有三的。这也并不奇怪,知识分子的地位就是这样:他只有知识, 必须托命于一个用知识的人。至圣先师如孔老夫子,栖栖惶惶,周游列国,不过 寻找一个用他的主子而已。“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古之读书人似乎未加斥责, 也不称赞,装着没有读到这白字黑字者,比今之知识分子更明白自己的“天命” 罢了,或遇或不遇,都是同病而相怜。屈原与诸葛,相反而实相成。 “诸葛大名垂宇宙”!人们也就知道成都有个武侯祠。1961年国务院公布为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武侯祠的名气与地位又一次得到了认可。于是我的同学 说,来成都不看武侯祠,等于没来。好,看去。不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当我们乘小巴士如鱼戏水般从乱哄哄各自奔逸的人群与自行车群穿行到得武 侯祠前下车,抬头一看,我以为走错了地方。盖大门正中的匾额赫赫然金碧辉煌 的,是“汉昭烈庙”。这是他主子的庙呵,我的孔明在哪儿? 我又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孤陋寡闻!多么浅薄不学!!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怀着本来对诸葛先生的仰慕加上从新学习的兴趣,于是学孔夫子入太庙每事问, 从未有过地一一细读游览须知、匾额、对联,名人留下的照片和题辞,我这才知 道:成都武侯祠约始建于南北朝时期(公元420 —589 年),原与汉昭烈庙毗邻。 明初祠庙合并。清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重建时,形成现在君臣合庙规模。 然而,奇怪的是,最讲究“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的我们的祖先竟没有找到一个“君臣合庙”的名称,而我们另一批“不学无文” 穿布衣的祖宗却又抑君扬臣,无“礼”地叫它做武侯祠。名实不副,莫过于此吧? 当我怀着这样的“奇怪”跨过“汉昭烈庙”的门槛,边走边看边想说不清有 什么心情有多少心思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位元帅1964年3 月12日春节的题词,说: “少时读三国志及杜诗,仰慕诸葛孔明之为人。稍长就学成都,游武侯祠则昭烈 墓在其侧,人仍敬仰之。孔明反胜昭烈其何故也?余意孔明治蜀留有遗爱,千秋 公论不随时俯仰。其余,若人不能自立,欲依附光泽以自显者,其速朽必矣。” 不错,“孔明反胜昭烈其何故也”似乎也是我一进庙门就在想的问题之一,他已 经早想到了。可是这位元帅的字我是熟悉的。因为和我的专业有关,他为鲁迅诗 稿题过签,怎么不像呢?细看,原来是一位将军“1982年5 月补书”的,据说明, 题词的手迹被元帅收回。 这又引起我的好奇。这样的题词为什么又收回去呢?既已收回为什么又能 “藏于名山”?二十年后将军为什么又能够“补书”,愿意“补书”呢?他是从 元帅家里看到题词“补书”了带来的呢,还是在游武侯祠的现场接受请求照抄件 “补书”的呢?我心里终归怀着诸葛先生。这次去成都,如果来不及瞻仰武侯祠, 不用同学说,我也会感到遗憾。回到家里重温《三国志·诸葛亮传》,不知怎的, 观感与先前又略有不同,深深感到诸葛亮也是一个悲剧的灵魂。虽有三顾茅庐的 殊遇,却终于放弃了“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本志,以供人驱驰。 虽有隆中对的审时度势三分天下的精明方略,却终于迫不及待欲定中原而失败。 虽有托孤辅国的重命,大权在握,“政事无巨细,咸诀于亮”,却也还是不能得 人才,致于“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其不能得天下也必矣。“中兴”,谈 何容易。 披览《历代咏赞诸葛亮诗选注》,看来杜工部还是大手笔,唯有他的《蜀相》 最为隽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 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只是诗人不知道,他赞美的森森柏树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三颗柏树根陈列于祠内, 作着诗人并未撒谎骗人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