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之道的变迁 有一位孔子之徒,坐在宰辅的交椅上,发过这样的豪言壮语,说:“半部 《论语》治中国。”这在较真的人用“豪语的折扣”来计算,大概“也应该折成 零”的吧?因为事实是,一部二十五史,纵跨两千多年,中国何尝治了? 中国即使不治,有人虽然“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笃信《论语》的人 们也还会有自己的坚信,有自己的信仰,因为他还有说头:中国之所以不治,正 是没有用半部《论语》的缘故呀。“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他们 确有可敬可佩的东西在。 看儒家自己们的议论,他家的政和他家的道,那长短久暂似乎不能相提并论 似的。“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古诗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其政“再长再久,也不过百年而 已矣。可那道,却又不同。”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著识其 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子贡说这话的时候,周文周武“其人亡”已亡了好几百年了。 于此,也可见道的厉害。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 众妙之门。”这是老子的意思;是我们古今中国人难能可贵的抽象的纯思想的运 动,所谓形而上的思想。 至于我们的“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他不作兴这一套。他讲究实践政治,讲 究人伦秩序,讲究社会安定。不仅“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不要紧,而且就是要 用这“人有十等”来安定天下。所以孔子讲道,是“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 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完全是具体的,实践的,所谓 形而下的。而正是孔老夫子的这思维特性,养成了我们中国人的脾气。 这是最早对于文武之道的概括,自然,这也是最富于权威性的。这不单单因 为是出之于“至圣先师”,文以人传,而且是因为我们这位“至圣先师”是发表 过声明“吾从周”的老先生,又发表过声明说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 斩钉截铁地教导学生说:“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 可知也。”他所概括的文武之道,还有什么可疑的呢? 这最早最权威的对于文武之道的表述,原来和一段有趣的故事相联系。据 《礼记正义》卷四十三记载:“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 “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 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原来如此。 原来是每年12月有一次蜡祭,农夫农妇劳作一年之后,借此饮酒,作乐,狂 欢,痛痛快快休息一下子,以迎接来年的辛苦耕耘。而古人却也风光。居然“一 国之人皆若狂”,假如传之后世,万子万孙,今之西班牙人岂能独擅狂名于世界? 不料孔子高足子贡视察之后,大不以为然。倒是孔子的确高明:“一日之泽”而 已,便已见“皇恩浩荡”了! 也许用比喻来界定一种“道”就不行,诚如老外的谚语:“比喻都是跛脚的”; 也许孔夫子心里的“文武之道”就是这样宏观,博大,无所不包;也许传统思想 真是那么具体批判抽象继承,也许不过是比喻的借用,总之1948年4 月2 日毛主 席在《对晋绥日报编辑人员的谈话》中,也谈到了“文武之道”。 晋绥日报在去年6 月以后进行的反对右倾的斗争,是完全正确的。 在反对右倾的斗争中,你们作得很认真,充分地反映了群众运动的实际 情况。对于你们认为错误的观点和材料,你们采用编者按语的形式加以 批注。你们的批注后来也有缺点,但是那种认真的精神是好的。你们的 缺点主要是把弓弦拉得太紧了。拉得太紧,弓弦就会断。古人说:“文 武之道,一张一弛。”现在“弛”一下,同志们会清醒起来。过去的工 作有成绩,但也有缺点,主要是“左;的偏向。现在作一次全面的总结, 纠正了”左“的偏向,就会做出更大的成绩来。 如果说这是“文武之道”的一种运用,那么,也就是“文武之道”的一大变 迁。从讲日常生活中的劳作与逸乐一变而为讲政治运动中的右倾与“左”倾了。 虽然讲的是“弛”一下以反对“左”倾,依理类推,必要时也许“张”一下以反 对右倾的。但是,这里讲的是土地改革运动,一个划时代的政治运动,这是一个 关键。 提请注意这个关键,是在我看来,就有了一个条件,有了一个标准,可以看 到“文武之道”又有了一大变迁,变得无远弗至,无孔不入,已然普及于咱们全 中国和一切的一切了。 这就是“一张一弛”的运动,没完没了的运动,运动一切,一切运动。 古人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地是要天天扫的。我们却搞卫生运动,逢 年过节或什么大典来那么一次。于是就见报上登出,多少人参加了运动,运动掉 多少卫生死角,而这死角已有多少年无人过问,大家欢欣鼓舞云云。至于灭鼠运 动,灭蝇挖蛹运动,不过是卫生大运动中套的小运动。 出门办事,也曾见古书有“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夸耀,未见搞“一张一弛” 运动。现在是春天有迎春运运动,冬天有保冬运运动,外带大节日前的创一流运 动。这是以时间为序的纵的运动。横的运动局外人不得而知,有是一定有的,君 不见或一辆车上挂出的牌子;妇女号,青年号,文明车,先锋车么,它们都是运 动的硕果呵!可实际效果又如何?有启功先生《鹧鸪天八首乘公共交通车》为证 (敬录其四):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 站台。 坐不上,我活(作平)该,愿知究竟几时来。有人说得真精 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 碰头。 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 风轮任意游。 挤进车门勇莫当,前呼后拥甚堂皇。身成板鸭干而扁,可惜无人下 箸尝。 头尾嵌,四边镶,千,中万撞不曾伤。并非铁肋铜筋骨,匣 里磁瓶厚布囊。 车站分明在路旁,车中腹背变成墙。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敝唇焦喊 借光。 不下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这回好比笼中鸟,暂作 番邦杨四郎。 (见《启功韵语》) 公共交通如此,开门七件事的服务态度大抵如此,大抵!“道”不变而“名” 翻新。不叫运动叫活动,不叫活动叫评优,吃饭有美食月,穿衣有服饰节,而 “上帝”依然在受难。 社会的公共服务,吃穿住行用的安居乐业,是需要天天如此,处处如此的。 而运动有张有弛,有始有终,恰恰不能做到天天如此,处处如此。用先王的“文 武之道”,求今日的经济建设,城市管理,社会服务,难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