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欢的绝唱 《北京人在纽约》,有人喜欢,一集一集地播过,看过,又三集三集的再播, 再看。赞誉鹊起,方兴未艾。但也有人嫌弃,甚至憎恶,以为倘将“人”字换为 “痞子”,庶几实至名归,铢两悉称。奇怪的是,他们多是留美归来的学子。 然而,阿春这个人物,王姬女士的表演,却大抵比较喜欢。虽然她说“北京 话”是“国语”。 最令人心醉而击节叹赏的,莫过于片头的主题歌。那《千万次的问》,实在 是绝唱。 一种文化是一种活法;一个人是一棵文化树。《北京人在纽约》,不过是几 棵中国文化之树移植到美国文化的纽约森林公园,演映出“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不过有这样的几个北京人,有这么几段人生遭遇和境况 罢了。 而刘欢却唱出了中国文化的感情色彩,唱出了郁积在中国文化人心底的病痛, 对于人生理想和生命价值的传统心态:执著的追求——伤心的失落——艰难的选 择——无告的忧愁,凄凉,悲愤和哀怨。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何尝不是“千万年”不是“千万次”?我们中国人 远古的大同理想,近代的救亡图存,如今的改革开放,永远的追求,永远在追求, 执著,顽强,前仆后继,没完没了。写个思想汇报,也可以几年,十几年,乃至 皓首穷经,死而后已。 “可你却并不在意”。正是这样。《诗经》就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 名句。屈原更沉痛了:“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齐怒”。到了鲁迅,也还 是“寄意寒星荃不察”,——“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可你却依然是你。” 多么伤心的失落啊!我们创造了人类独树一帜的文化,我们取得了堪称伟大 的成就;我们也多灾多难,经过浩劫。许多理想,原来是梦。而且“你不像在我 梦里,在我梦里你是我的唯一。”有谁失去过理想,失去过“唯一”么?在伤心 透顶之中,是艰难的选择,是身心交困的历程。古人问天,“天何言哉”!现在, 刘欢要“千万次的问”了,“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我问自己是否离得开你”? 而且石破天惊,并且感受到“恨”意了。 听刘欢的唱,我想起了《离骚》。“离骚者,离忧也”;离骚也就是牢骚。 中国文化人的忧患,多哀多伤,怨而不怒,乃是《离骚》的遗传。尽管本世纪初 有一个后来叫鲁迅的青年已经醒悟,看穿了其中“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 则终其篇未能见”的迷误,喊出了新的觉醒的声音,可迄今又快过去一个世纪, 仍旧不为“后人”所了解,所认同,所采纳。刘欢所唱,又有点别样的声音。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么?个人的生存怎样呢?自己这个个体 的位置在哪里?刘欢的歌声里充满了“自己保存”的意蕴,简直全是“自我”的 挣扎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么?不!现在要问:“你到底好在哪 里好在哪里”?而且,哪怕注定要“独行”,还是“独行”。是的,梦醒了无路 可走是痛苦的。梦醒了,站起来了,体验到自己的独立,想到可以独行,也敢于 独行,这才是“幡然醒悟”。经得住挫折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指示出挺过挫折 的智慧的文化,才是“人”的文化,一切都会过去,地球照样运转。生命生生不 息。 然而,“独行”又谈何容易。首先是“今日向何方”?“万世师表”孔老夫 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流亡?打工?留学?考察?他没有说。他却又 说“言必信,行必果”是“径径然”的“小人”。自然,圣人是“言不必信,行 不必果”的“大人”物,叫你无所适从。而屈原,是连坐骑也蜷顾旧乡,只好 “从彭咸之所居”,怀纱自沉,一了而未了。今天,北京人在纽约,“仿佛是想 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倘若不改在对立的两极中作简单的选择 的痼疾,恐怕还是一时惊醒又复昏睡吧! 刘欢的歌声浸透了中国人饱经风霜的多愁善感,满腔凄凉、悲愤却又哀怨。 每个乐句尾音的袅袅颤栗;刚中带愤,柔中含怨的嗓音;在“我今生,看来注定 要独行”的换气,换气时似咳非咳的气声所传达出的感慨,戛然止于“好在哪里” 的高潮,所谓“声情并茂”,就是这样的吧? 刘欢用歌声唱出了一首寓言,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