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喜爱散步。在海岛驻军医院时每天晚饭后都要沿着海边晃荡两个多小时,有 时候同雁南、小梅一起,更多的是同自己。不想调来北京后这喜好却被剥夺了。北 京是个太循规蹈矩的城市,似乎绝不允许暮霭中的路旁或公园有一个独自散步的女 性身影。小姑娘应当有女伴儿,大姑娘要有男伴儿,青年妇女则需傍着丈夫或牵着 小孩儿。这些散步的伴儿我都没有。我快三十了,未婚,却仍是想散步,试过几次 后方知确实不行。常常是正自得其乐地溜达着,一辆自行车会“吱”的一声在身边 停住,车上坐着个小伙儿。“交个朋友?”他说。 “不。”我说。如此几次,心 里不能不犯嘀咕:夜色朦胧的,眉眼都看不清,一个神经不正常,总不会个个都有 病。再一次我就不说“不”,而说“我是已婚妇女”。对方笑笑:“那有什么关系?” 认准了我是时下重振雄风的——严格说是雌风——某种女性职业大军中的一员了。 这不约而同的认定叫我感到十二分窝囊,曾一向认为自己长得很有几分书卷气。 从此后,我便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要散步吗?屋里散。在四米来长的空地上 反复练习“向后转走”。晚上,已经十二分的困了,却硬是撑着不睡,得等合住一 个单元的邻居睡下了再睡。我神经衰弱,被吵醒一次这夜就再也别想睡着。与我合 住的是一对夫妇,住朝南的大间;我住朝北的小间,与厨房隔壁。女主人通常在看 完所有的电视节目后开始洗碗,深夜听来,流水声、碗盘碰撞声犹在枕畔。厨房归 他们独用,单身汉只配吃食堂。我打三岁起上幼儿园就吃食堂,上小学住校又吃食 堂,当兵后自然还是食堂,直吃到今日,深谙了食堂大师傅们把萝卜白菜土豆统一 成一个味儿的本领。 ——当婚未婚的苦恼,这些还算是浅薄的。深刻的,我懒得说。 我对申申道:“要不,申申,咱们出去?先吃饭,找一家好一点的冷饮店,有 奶油蛋糕的那种,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完了去——最近有什么新电影没有?” 有一会儿工夫申申没动,然后双手把头发向后一捋,头顺势扬起,也像是顺势 把刚才的坏心情甩了开去:“走!” “去哪呢?” “再说!”她跳下床来,轻盈无声,像一头巨猫。 我换衣服换鞋,心里头是丝丝的喜悦。 最近一段时间申申很少到我这来了。胖子在他们剧院排《 金子》,不能去外 地演出,申申就天天做好了晚饭在家等他,像一个好好媳妇。今天胖子晚上有事要 十点以后才能回来,申申满腹心事耐不住寂寞,才跑来找我。夏日漫长的黄昏里能 有申申做伴是件愉快的事儿,她的生动,她的妩媚,她的透明一向叫我喜欢。但我 从不过分流露这种情感,更多的倒是把这种情感的依赖深藏起来。自尊心的需要。 楼道里电话铃响了,我住的是一幢老式五层楼,每个单元二层至三层之间的楼 道拐角处有一部公用电话,那时私人住宅电话须按行政职务配备,手机这种东西尚 闻所未闻。有人去接电话,电话是找我的。 申申警告我:“不管是谁,你今天晚上没空!” 我接电话。电话是胖子打来的,找申申。电话那边他发自丹田的共鸣声滚雷一 般震得我耳朵嗡嗡心往下沉。 “你在哪里?”知道不该这样问,忍不住。 “在家。” “不是说十点以后才回来吗?” 他含糊道:“啊,是啊,临时有点儿事……” 我放下电话,慢吞吞上楼,房间里,申申已穿好了鞋,一脸的不耐。 “找你。”我说。 “谁?” “还能是谁?” 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接着向门外飞奔,我对着她的身后高喊:“不管是谁, 你今天晚上没空!” 她嗒嗒嗒嗒下楼头也不回,一只手放脑后冲我摆了摆,两分钟后她回来了,整 个人竟是通了电似的大放光彩,一进门就去找她的包,找到了就往外走,快走到门 口了才想起了我这个人,想起还应当跟这个人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