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他来信了。当意识到是他的信时,她拆信的手都哆嗦了。有那种被激起的生理 反应的因素,也有恐惧,她不知道他会对她、对他们的这件事说些什么。信的前面 有称呼,后面没署名,没署真名,用了个假名,玉青,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名字。信 写得也很聪明,用的全是只有当事人才能懂得其真正含意的隐语,诸如,“头一次 交锋,她居然敢反抗,也不想想,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永远忘不了取得决定性 胜利的那一瞬,我愿为了那一瞬去死!”“从小到大,没吃过这样甜这样香的糖, 你愿意再分我一点尝尝吗?”……这些话反比直白露骨的描述更能动人心弦,令人 遐思,令人心旌摇荡。过分露骨直白的性爱描述,弄得不好就会像性的教科书,不 仅没有味道,其特有的透彻清楚,还会降低人的欲望,甚至引起反感。其实所有的 透彻清楚,都会降低相应的欲望,如同大彻大悟之后的人就会想到出家一样。有了 距离才会有美,含蓄才是艺术,每一个恋爱中的人都是出色的艺术家。 ——他们恋爱了。由肉体开始,向情感升华。 她给他回信。前面有称呼,后面有署名,署的他老婆的名,桂玲。这样即使信 被别人看到,也不怕。怎么过分,都不怕,顶多被人嘲笑一通,明里嘲笑,暗里他 们还得羡慕,在那个一律是男性的世界里,能有着这样一个多情缠绵的老婆,是幸 福,还是荣誉。小梅在信中倾其肚子里所有的词儿——还不够,还得查词典——表 达着自己对他的思念、情感。 “……韩琳护士,我真是想他啊,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慌慌的,什么都 干不下去。” “百祥知道吗?” “不知道他现在知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 “唉,小心着小心着到了还是让人知道了,那些信。……其实每次我们的信末 尾都要写上‘看完烧掉’,他写,我也写,可结果呢,谁都没烧,舍不得。想他的 那些日子,我是靠了那些信才熬过来的,每封信看了都有几十遍,信纸都看毛了, 看薄了,看软了。事儿最后出在了他那一边。我这边没啥,甭管怎么样,百祥是个 男人,粗,再说,我的那些信就是拿给他看,他也看不出什么,这些玉青写信时就 都防着了。”即使跟我这样八竿子够不着的人,小梅说起她的恋人来也绝不说真名, 仿佛是只要说了,就算埋下了一分对他的威胁,现在她视他如命。 是桂玲去部队探亲时出的事儿。她去部队,副连长的同僚们当然要去看她,去 看她,就有人拿出小梅大作中的一些句子、段落跟她打趣。他们都认为那些信是她 写的,副连长是这样说的。副连长一向并不隐瞒这信,有时还公开地念,给他们看, 在部队这很普遍,有战友之间相互信任、有福同享的意思,也有炫耀的意思。他们 看着她,笑,意味深长地道:“嫂子,他真是想你啊,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心里 慌慌的,什么都干不下去。”“想你的那些日子,他是靠了你的那些信才熬过来的, 你的每封信他看了都有几十遍。”以及什么“那三天的分分秒秒都铭刻在心永生不 忘”“愿我们的爱情像山一样高水一样长”“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追随你哪怕天涯海 角”……把个桂玲听得一头雾水,但她没动声色,而是巧妙地应对、周旋,有这么 几次下来——她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她就完全掌握了事情的真相:有一个女人顶 着她的名义在同她的丈夫通那种信。她问他,他承认了。开始桂玲是打定了主意要 原谅他的,男人有几个不花的,尤其是有魅力的男人?别人只是知道和不知道的区 别罢了。最终使桂玲决绝的,是他的态度。她问那女人是谁,他抵死不说,于是她 的心凉了,知道他们是真的了。凉透了的心里,能剩下的只有仇恨,她当即提出了 离婚,而后,直接找到团政委做了汇报。军队,特别是中国军队,在男女之事的要 求、防范上相当严格,不严格也不行,你想啊,把成千成万体魄强健的青年男子圈 在一起,一圈至少三年,这方面再不把得严点儿,有点苗头就能燃成熊熊大火,有 点漏洞就能酿成洪水决堤般的灭顶之灾,所以,除了不间断的思想教育和严密的组 织纪律之外,在处理上,也有着相应的严厉措施。事实上,具体实施起来,绝大部 分的各级军官是相当实事求是的,有时甚至是心慈手软的,都是人,都知晓个中滋 味,但,即使是那些属于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过失,也得有前提,两条:一、没有 给部队造成影响;二、没有人告你。只要具备了其中一条,部队就不能不做处理。 政委找副连长谈话,不谈他也清楚,处分,或者转业,否则,桂玲那里肯定通不过。 他拒绝了处分。是处分就要公布,同时必须公布的,是处分的理由,他不想让他的 战友他的部下知道这理由,不想让他们失望:噢,你整天教育连队怎样怎样,自己 原来却是这样,当面人背后鬼啊——只有他知道他不是,教育连队时,他是真诚的, 即使到此刻,他都真诚,可他怎么能跟他们解释清楚?只好走,离开,远远地。政 委不想让他走,这是一个有前途的军事干部,其时,任命他为连长的命令都报上来 了。当然,出了这事,任命就得缓两年了,但是,要是走了,那可就真的什么都没 有了。政委没能说服他,年轻军官的自尊心太强,强到了脆弱。他说,丢不起这个 人啊,走吧。只是,可不可以让我自己打转业报告,再由领导批准?政委同意了。 他哭了,又说,我辜负了部队的培养领导的信任,给领导添了麻烦给部队抹了黑, 按说,没有资格提什么要求,可是,政委,如果可能,这事儿,请替我保密。政委 没有说话。他也就知趣地闭了嘴。事后,几年之后,他才知道政委果然为他保了密, 对谁都没有说,对其搭档、团长都没有说,让这事烂在了自己的肚子里。那位政委 当到师政委后退休了,退休之后合家搬进了一座滨海小城的干休所里。相互联系上 了后,副连长年年都要专程去探望他,依然称呼他,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