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由于心情不好,所以挑剔,所以刻薄,所以偏激。那个时候我已知道,爱 还是一种拘牵,是羁绊,是沉重的负担。 我决定给彭澄写信,不再徒劳地等。提起笔来心下茫然:写什么?不能再说彭 湛,真的假的都不想、不能再说。关于她的那首诗我也无话可说:我已付印了十几 份寄往了十几处,有熟人的地方,还写了信,信中恳请他们帮我把这诗发了,并且 厚着脸皮,在信尾处做出暧昧的暗示:“友情后补。”但他们无一不是铁面无私, 铁面无情,好歹回了信——没有熟人的编辑部绝无信来,发去的诗如同泥牛入海— —那信还不如不回,“思想肤浅,情感做作,语言缺乏意境”。我很清楚那诗的稚 嫩,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但总想还不至于一无是处吧,首先,它不乏真诚。只可惜 这真诚又很难为外人——我是说没有身临其境的人——理解。不得不承认,还是功 夫不到家,还是不能够将一些看似纯个人的感受有效传递,直至能引起受众的共鸣。 人人的感受,本应相通,做不到这点,是写作者的失败。可是,话说回来,他们发 过的那些诗,就一定都比彭澄的高明吗?比起其中某些矫情的、故作晦涩深沉的莫 名其妙的文字垃圾,彭澄的《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至少明快,健康,好懂。怎么 就不能腾出一点地儿来给她发了,给她一个鼓励,给她一点希望?人需要被鼓励被 肯定,彭澄就此长足进步也未可知,文坛的一颗新星就此冉冉升起也未可知。而且, 在信中我也不是没跟那些熟人编辑们介绍彭澄的情况,二十三岁,女兵,在青藏高 原上。现在想,我的这些介绍同彭澄的诗一样,是失败的,我没有能够将我感受到 的彭澄的处境心境传递给那些不熟悉她的人们,也许,还给了他们一种相反的错觉 :浪漫,神秘,奇异,得天独厚?要这样,更是害了彭澄,使她的那诗不仅是肤浅、 做作、缺乏意境了,而且是无病呻吟,是小女子的顾影自怜,自恋,是吃饱了没事 干之后的一种消遣。 我能跟彭澄说的,似乎只有海辰了。 窗前的杨树树冠如盖,叶片墨绿、硕大,阵风吹过,沙沙沙沙,蝉儿在其间声 嘶力竭此起彼伏;身后的大床上,小梅正在和海辰说话。海辰还没有学会成人的语 言,只好由小梅倒退回去,说婴儿话。两个人正聊得起劲,咿咿呀呀,有问有答, 嘻嘻哈哈。 这时候的海辰很有一些人的样子了,所谓人的样子,是指他不再是整天吃了睡、 睡了吃了,他已开始有着人的追求人的特点了。比如,在刚开始给他添加辅食时, 我是将分别有着蛋白质、维生素、碳水化合物的数种食品一块捣碎,搅拌,烧煮, 煮出一团说不清颜色的糊糊,喂他,小梅对此颇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多说什么,毕 竟孩子不是她的。但当有一次看到我居然能将蛋黄、馒头、葡萄、青椒这几种风马 牛不相及的东西弄碎了,再和上牛奶一起煮时,还是忍不住了,替海辰打抱不平道 :“啧啧啧!这还叫饭吗?纯粹是饲料。”“配方饲料。”我为她做着补充,得意 洋洋,自认为这种做法非常实际、科学,值得大加推广。小梅道:“你以为是喂牲 口喂动物哪!”我道:“你以为是喂什么?”小梅说不过我,便不跟我说,跟海辰 说,举着碗高声地道:“海辰,来,咱们吃猪食了!”惜乎海辰真的就吃,像一头 真正的小猪,只要饿了,给甚吃甚,全不管小梅作何想法。只是好光景维持了不过 月余,他便开始转变立场,拒食“猪食”,到后来,怎么哄怎么喂都不行,小嘴紧 闭,左右摆头躲着已碰到了嘴唇的勺子——我敢肯定这就是人类将“摇头”定为 “拒绝”之意的起源——如果遇上我和小梅也在吃饭,他就会伸出小手去抓我们的 饭菜。每到这时,小梅会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什么都不说,起身去厨房,为海辰 做“饭”,花出数倍于我做“猪食”的时间力气,把同样一堆东西做得黄是黄、白 是白、红是红、绿是绿,花里胡哨令海辰大悦,也令我讪讪,也感慨:这就开始懂 得追求饮食的色香味了吗?说长,就长得这样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