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最近彭澄……”我想说的是,“最近彭澄给你写信了没有”,彭湛没容我说 完。我刚说出了彭澄的名字,他便开始说了,就是那些有关彭澄出事的话,说得很 快,一口气,语调平板。他去过西藏一趟,部队给他发了电报,他是彭澄当然的唯 一的亲人——意识到这点,处在极度震惊痛楚中的我仍是感到了一种新的创痛。 “……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完后,我轻声问。 “四月二十九号。” “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我大叫。 嘟、嘟、嘟,电话断了。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个意外,马上重拨,通了,有人接 了,我刚“喂”了一声,即刻又被挂断。再拨,再就没有人接了。我不甘心,一遍 又一遍、不厌其烦、重重地拨着那组电话号码,疯子一般,直到引起了邮局工作人 员的注意,走过来干涉制止了我。 后来,见面时,我就此事质问彭湛,他一下子转过了身去,背对了我,一言不 发。片刻后,肩背部开始剧烈颤动。我意识到,他哭了——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这 样在我面前哭过,之后也没有——同时意识到,这会儿假如不是面对面,是通电话, 他一定又会把电话挂了。于是,我走过去,在他身后站住,伸出两手轻轻抱住了他 的肩,非此我无法传递我的歉意,我的理解,我的与他相同的情感。感到他没有想 到,屏息静气了几秒,猛地回转身来紧紧抱住了我——仿佛无助中的儿子抱住他的 母亲,仿佛一个落难者抱住另一个落难者——他抱住了我,而后,说了,泪水阻塞 着他的鼻腔、喉管,使他的诉说时断时续。 “……她躺在那里,像是睡了,还是梳的短头发,可能是才剪了不久,也就刚、 刚……刚齐耳垂儿……”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啊, 永远明亮的眼睛永远飞扬的短发。 盯着终于印成了铅字的彭澄的诗,一个字一个字、一行一行地读下去,读完了 这份报纸上的,再换另一份报上的读,仍然是一个字一个字,一行一行。阳光从窗 外进来,倾泻在印有彭澄的诗的报纸上,把报纸晒得烫手。已是夏季了,冬季却好 像就在昨天,她给海辰上户口回来,带着一团寒气,一脸伤心…… 那天在邮局与彭湛通完话,我没有马上回家,就在邮局里给各编辑部写信通报 彭澄的情况,以便写完后能马上发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为那个女孩儿做一点 什么;也不知道我正干着的这件事,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假如让我什么都不干, 就这样无所作为两手空空地离开,回家,我怕我会憋死。彭湛的电话打不通,除了 彭湛,我还有什么渠道能把淤积堵塞在胸口的那团沉闷疏散出去?在遭到邮局工作 人员的严厉制止后,有好一会儿,我怔怔地站在邮局的地当中,无依无靠没着没落 呆若木鸡。是在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些也算与彭澄有过某种关系的编辑部的,在想起 他们的那一瞬间,心里头竟涌上了一丝恶狠狠的快意:你们不是说她的诗思想肤浅 情感做作吗?好,现在她用生命为它做注释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还想要 什么?!……一度凝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心激跳,脸发烫,情绪激昂大脑清楚, 就地买了纸,借了笔,写信。一笔一画,一封一封,我站在邮局的柜台前头都不抬, 一口气写了十几封内容相同的信,分别折好,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再看着它们由 邮筒扁扁宽宽的嘴里滑落进去,郁闷的呼吸才好像通畅了一点,独自承受着的沉重 才好像被转嫁了一些出去。……我离开邮局,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家里走,慢慢 地想到,我所做的这件事对彭澄毫无意义,她不需要,她已经超脱了人世间的这一 切高高在上,自由,空灵,飘逸。我做的这事只对我自己有意义,活着的人为死去 的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活着的人自己…… “哎,我说,别看了,该给海辰洗洗睡了。” 是小梅,抱着海辰站在我的身后。也许是她感到了某种异样,一手抱海辰一手 在我看的东西里扒拉了扒拉,却没发现什么。我没有告诉她彭澄的事,她不熟悉彭 澄,要说就得从头说起,那过程我无法忍受。我起身,对小梅笑笑,接过海辰去了 卫生间。小梅去厨房收拾我们俩的午饭。我们通常在海辰睡了后吃午饭,以能吃得 安静、踏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