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我们像小鸟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 上。风儿吹,鸟儿唱,我心中鸣响着如歌的行板,脚下踏着风般云般轻盈的步子, 来到了幼儿园婴二班。婴二班的孩子们正在吃午饭,大米饭、紫菜汤、肉丸子和小 白菜。老师走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来接海辰回家,他爸爸从兰州来看他了。我 想过要把音量、语调控制得谦虚、得当,却不料话一出口还是惊动了一屋子的小食 客,齐刷刷扭过小脸来,看这边是谁在大声嚷嚷。老师好心建议说吃了饭再让孩子 走吧省得你们还得给他另弄。我连道不用了不用了他爸爸已经在家里给他做着了。 …… 曾经想象过多少次父子相见的情景:扑过去,拥抱,深情地呼唤……一概没有。 上楼后,我把海辰放到地上,推开门,让他自己先进去。彭湛听到动静已在门厅里 等候。海辰进门后便站住了,仰脸看着对面这个大大的男人,片刻后,把握十足地、 心平气和地叫了一声:“爸爸。” 彭湛走过去,蹲下来,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可爱的小人儿。海辰是可爱的, 小梅三年前的预测一点不错。眼睛乌亮( 只是再大一点就更好了),鼻梁笔直, 刚出生时屡遭非议的嘴现在出落得无可挑剔,不论是形状、大小、厚度还是颜色, 那颜色只有一个词可以恰当形容:鲜红欲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 鲜红欲滴。单位上一个女演员为了嘴唇的永远鲜红曾忍痛文唇,回来后整整一周, 一张嘴肿得像个鸡肛门,自我安慰道好了就好了,以后上饭店吃饭,啃骨头都不怕 了。却不料过了才一个月,上上去的颜色就褪了至少一半,鲜红变成了粉红,且滞 涩无光,出门还是得涂口红,涂了口红吃饭喝水就还是得小小心心,啃骨头的事自 然是想都不要再想。她羡慕死海辰了,人前人后地为我们做广告,说是:“海辰牌” 口红,永不脱色,世界唯一! ……饭已在圆桌上摆好,现成的煎带鱼和卤蛋在微波炉里热过了,彭湛另下的 面条,炒了个莴苣。小梅一走等于减少了一大块开支,加上我开始写东西有了一点 额外收入,家里的生活水平已达到了大众水平。卤蛋是同肉一块煮的,煮得便有些 老,彭湛不当心被蛋黄噎住,呛得咳了两声,海辰看着我说:“爸爸感冒了。” “是蛋黄呛的。……鸡蛋煮得有点老了。”我说。 “妈妈以后你煮年轻一点,好吗?” 彭湛愣了愣,明白过来后,一把把海辰抱过去搂在怀里使劲亲。海辰挣扎着躲 开了那张满是胡碴儿的脸,然后就保持着一定距离细细研究。长这么大他接触过的 只是女性的脸,男性的脸使他感到新鲜。他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小手去摸,摸那 上面的胡子,经过一番研究显然是有了某种把握,转脸看我,笑嘻嘻道:“胡子。” “胡子扎疼不疼?”彭湛问他。 “疼。”他老老实实答道,遂又反问,“你疼不疼?” 彭湛这回是真不明白了,愣愣看海辰,不知该如何作答。海辰很耐心地向他指 出:“胡子从你的肉里扎出来,你疼不疼?” 彭湛放声大笑,海辰也不搞搞清楚他爹是为了什么笑,就跟着咯咯咯地也笑了 起来——真是个爱笑的小傻瓜啊——那咯咯咯的笑声低沉沙哑奶声奶气,与成年男 子的粗犷洪亮交汇融和穿过我的耳膜直抵心里。我低头静静地为海辰择着鱼刺,心 在那笑声里静静地融化,想:唉,此生我别无所求,此刻足矣。 海辰睡了。我在厨房里洗碗,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洗完碗扫地,扫完地 擦桌子。看看再也没什么事可干的时候,就把排风扇卸下来,烧了开水,戴上橡皮 手套,准备来一番大大的清洗。我不得不找些事做,没有了孩子,我和彭湛似乎就 无话可说。一个人的时候心中积攒了无数的质问、谴责,一旦面对面了却又不知从 何问起说起,或者说,不想再问再说,甚至,不想再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 要现在好,就好;只要海辰觉着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