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浑黄的江水沿着城市平坦干燥的柏油马路迎面而来,无声无息地游弋前行, 将公路,公路两旁的土地、树和房屋,一截一截地尽数吞噬,远方的水中,隐约可 见一轿车的车顶。人常把洪水比作猛兽,我却觉着它更像是蛇,蛇一般的从容曼妙, 蛇一般的阴森可怖。平生包括在银幕屏幕上都没有见过洪水竟会以这种怪异的姿态 出现,不由看得呆住。巨蛇游来,舒缓开阔…… “快跑啊!” 不知是谁一声断喝将我惊醒,茫然四顾,发现我们的专车早已没了踪影。事后 方知我们刚一下车,那车就被一现场的大校给征用了,眼前江水浩浩荡荡迎面而来, 我们掉头就跑。 ……我们绕道前往大堤。没有了车,只好步行。一路上,不时有老百姓拦住我 们询问“前边怎么样”,不时有身穿迷彩服救生衣的士兵一队一队跑步前行,听不 到通常的口令口号,只有脚步声,急促,沉重,沉闷。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于四 点一刻左右到达了九江长江大堤4、5号闸的决口处。这时决口处已被冲开了近六 十米宽,江水以七米的落差奔腾咆哮而下,凶悍狂暴原形毕露,顷刻间堤边楼房三 层以下被全部淹没。时而可见人与洪水拼死抗争过的痕迹:一辆卡车,两艘中型的 船只,想是曾指望它们能够堵口子的,此时却全部歪斜着,毫无生命力地沉浮在江 水里,仿佛战场上的尸首。官员和军人们正在发起新一轮的对抗:设法将江中一艘 更大的载有一千五百多吨煤的驳船调到决口处,以缓解水的流量流速,再行封堵。 堤上大部分的人无所事事无所作为,只能盯着大船一点点靠近,眼巴巴地,满怀期 望又毫无希望,我也是这大部分人里面的一个。大伙或议论,或沉默,不管议论还 是沉默,全然是、也只能是,听天由命。这个“天”一半是老天爷,一半是政府, 老百姓的“天”无外乎这两部分组成。六点多,大船调度成功,准准地卡在了决口 处,大堤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我也跟着欢呼,欢呼完了又开始茫然:那船再大也 不是瓶塞子,只那么一堵,便点水不漏;江水经由船体的上下左右仍旧向九江城里 漫延,源源不断…… 回到宾馆已是晚上,电依旧停着,到处是蜡烛,宾馆工作人员在摇曳的烛光里 蹿来蹿去混乱不堪。他们被命赶做一千五百份盒饭,某军区又一支在南昌陆院待命 的部队已奉命开进了九江。我们很有自知之明地想到,今晚大约不会有我们的饭了, 决定先回各自房间稍事休整再做商量。没电也就没有了空调,房间里闷热得一塌糊 涂,还不能开窗,没纱窗,开了窗不一定凉快多少但肯定会被南方的蚊子咬死。倒 是带了电蚊香器的,没电也是没用,现代人没了电就没了生活。进屋放下包先给海 辰打电话,话筒里一片死寂,放下电话后久久呆坐:九江城就此完了吗? 干事来了,带来了四个盒饭,还带来了一些消息。盒饭就是宾馆奉命给抗洪部 队做的饭,米饭,炒冬瓜,炒土豆,白不呲咧无甚味道。就这也不容易了,短短几 个小时,一千五百份饭,还没有电,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给鼓捣出来的。带来的消 息是,防总已决定在九江龙开河地区修筑城区里的洪水防线,敌进我退,目前那里 已集聚了上万军民。干事这样形容龙开河地区的情景:人山人海,灯火辉煌…… 就是说那里有电,九江还没有完,什么都没有放弃,一切都还在进行。不放弃, 也可能失败,放弃了,就只有失败,所以就不放弃,仿佛战争。只是这场战争双方 力量太悬殊了,那咆哮奔腾破堤而出的长江水使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天的力量天的 不可抗拒,人在天面前只能顺从适应,无法进攻也无从进攻。有一会儿工夫,屋子 里没有人说话,大伙各吃着各自盒里的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饭吃完了电还没 来,几位同仁决定就这样睡了,开着门窗睡,蚊子要咬也只好随它。我的决定是不 睡了,热和蚊子,哪一样我都受不了。我跟干事说,要不,我去龙开河看看?他面 露难色,然后说出,我们的专车已经没了,不是暂时没了,是从此后就没了,从此 后机关的全部车辆都要投入直接的抗洪需要。我说那你是怎么来的?他说他打车来 的。我说那我也打车好了。见我主意不改,他方进一步指点说,九江打车很便宜的, 五块钱可达城区的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