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屋里静下来了。 我叫申申,申申扭过脸去,不理我。头发从她脑后的发卡里散落出不少,搭拉 在脖颈两侧的肩上。她身上穿的是那件宽大柔滑的丝质裙袍,淡粉色,上面是一大 朵一大朵更淡一些的粉红荷花;袖子也非常肥大,长及腕、肘之间,穿上它走起来, 整个人飘飘洒洒。这是我和申申一块买回来的,当时申申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太贵, 相当于我们半个月的工资。最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的因素是:“还可以怀孕的时候 穿!我和他都这么大块儿,孩子肯定也小不了——对,就它了!”我提醒她,要是 赶上肚子大的时候是冬天怎么办?她笑吟吟道,这就用不着你操心啦。就买下了。 回来的路上,我说:你们的孩子,像谁都漂亮。申申说:皮肤不能像爹,又黑又粗。 我说:要是男孩儿也无所谓了。申申说:他一心一意要女儿。那时,他们决定次年 要孩子。现在是那时的“次年”,人还是这个人,衣服还是这件衣服,却已然又全 都不是了。 晚上我住在了申申那里,胖子一夜未归,我向申申保证,走前,无论如何也要 把他给她找回来。 我去找胖子,用的是刑警破案的方法,抓住一条线索,穷追到底,一追追到了 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师餐厅,时间是第二天的中午。当时胖子正准备用餐,西餐,红 菜汤和意大利面条。看到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我,他吃惊地站起身来。我们谈了半小 时左右,除了沉默之外,对话大致如下: “你和那女的是真爱上了,还是一时的……相互吸引?” “我想,是前者。”胖子跟我说话时爱用书面语,大约因为我是文字工作者的 缘故。一般来说,演员都有一些附庸风雅投其所好的本能的乖巧。 “听申申说那女的长得并不——” “没错儿!”胖子一下子挺直了脊背,神情中带着一种要捍卫什么的挑战意味。 “那你看上她什么了?” “你以为男人只知道以貌取人吗?” “别的男人我不管——你以什么取人?” “别这么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我把控得胀痛不已的左脚抬起来架在旁边一把餐椅上,说, “我觉着我已经非常客气了。” 于是胖子看到了搁在椅子上的我那只脚,那脚的脚背已肿胀如一只大圆面包, 亮亮的,像是面包上涂了油。胖子似叹似赞:“什么叫朋友?这才是!……” “说你。你以什么取人?” “曾经也是,以貌取人。现在,不是了。”胖子一顿一顿地道,“为什么呢? 因为,我明白了,以貌取人得有以貌取人的资格,我没这资格。” “申申从来没有说过你什么。” “但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我配不上她,我跟她就好比俗话说的,牛粪跟鲜花。 申申那样的人材要想找的话什么人找不着非找我?要权没权,要钱没钱,结婚六年 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迄今寄居在你们单位的屋檐下,但这牛粪也不是一无是处,他 有好处,他的好处就在于,有自知之明,配不上鲜花不是?主动离开!” “你有这么大公无私么?” “是你了解我还是我了解我?” “一般说来,旁观者清。” “那你说,我为什么?”胖子说完后斜眼看我,手里的叉子在盘子里不停地搅 来搅去,拿准我说不出来的样子。 “本性吧。不断求新。”我看着胖子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条,慢慢地道。那面条 上已凝出了一层动物油的油脂,被叉子一搅,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鳞片,看着就很难 吃。“即使得到了一个十全十美的,还想尝一尝有缺陷的滋味。”说到这里不由得 一怔,想起了他。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思路,求新猎奇多多益善? “精辟!深刻!”胖子大声喝彩,带着明显的讨好、奉迎。 于是我觉着不是,我看着胖子,继续往下说:“作为第三者、旁观者,而不是 作为申申的朋友我要告诉你,新的未必就是好的,申申非常难得,你不要身在福中 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