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突然明白了彭澄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跟我说这些,说吧,我听着! “其实陈团长完全可以要求转业,他没要求,他妻子也没有要求他要求。我问 他妻子为什么,他妻子说,他喜欢部队,喜欢带兵,硬把他叫回来,放弃他喜欢的 事,他能愉快吗?不能。他不愉快,我们这个家还有什么愉快可言?再说了,把一 个能做大事的男人圈在家里,对社会是浪费不说,最终对家庭,也是损失。这真是 一种大智慧啊,这跟好多没文化的农村妇女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被动地任劳任 怨,又不一样。” 年轻的真诚有时候真是愚蠢,真是不知深浅没有分寸,我忍无可忍。 “彭澄,你的意思我懂,事实上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怀着一个孩子,带着一 个孩子,还搬了家,一个人。为什么?为自己。所谓女人们的无私奉献大都是虚妄, 她们不过是沿袭了‘女主内男主外’的传统,是为了让她们的男人腾出工夫去做、 做成那些能获取大利益的事情,尔后,封妻荫子,夫贵妻荣,皆大欢喜。……” “对,很对!”彭澄声音也高了起来,“正所谓顾家的男人没本事,有本事的 男人不顾家!” 我不该,可我还是说了她的哥哥“发了”之后带回来的那两千多不到三千块钱 的事,然后,说:“‘顾家的男人没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顾家’,是不是也可以 这样理解:两头你总得占着一头?” “不要以成败论英雄!” “不以成败论以什么论?” 我们已经不是在争论,是吵架了,但即使在最冲动最生气时我都没有说出最后 的话:她的哥哥已另有新人已经不打算要这个家了——这个彭澄视为自己的家的家, 不说不仅是由于自尊,更由于彭澄,我们彼此喜爱,不愿意分开。但由于不能说出 这个最终的原因,我因此就显得十分无理,我看出彭澄对我失望了。最后,她先闭 了嘴,接着,穿衣穿鞋,不声不响地向外走。 “彭澄!” “我去给海辰上户口。” 傍晚,她回来,带着屋外寒冬的一团凉气,把一个深棕红的户口簿交给了我, 打开看,上面的名字是:韩海辰。 次日,彭澄走了。她那蔫蔫的,没精打采的,仿佛无故受了主人重大伤害的小 动物般的神情,就成了她给我的最后的、永远的记忆。 彭澄走的第二天,保姆不辞而别。是中午,我刚给海辰喂完奶,听到屋外传来 “嘭”的关门声,当下心里就有一种不祥预感,抱着海辰赶出屋去,屋外门厅的床 上床下,已没有任何保姆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拿我的,她只是不愿在这待了,这么 小的地儿,电视都不能看。彭澄在时她没有机会收拾东西没机会走,彭澄一走,她 立刻就走,连工资都不要,一天都不想多待。 这时我还在月子里,还有两天满月。我想还有两天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吧,人家 外国妇女就从来没有坐月子一说。那天下午,等海辰睡着,我在他身体周围堵满了 枕头被子确信他不会滚下床后,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围巾口罩,全副武装顶着三九 天的寒风,乘公共汽车去了劳动服务公司。劳动服务公司没有现成可以带回来的人, 只能先做登记,完后我就拼命往家里赶一秒钟都不敢耽搁。刚进楼道就隐约听到了 婴儿的哭声,我希望这是我的幻觉,可惜不是,越往上走哭声越真,打开门后冲进 屋里,见海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声嘶力竭,一张小脸青紫青紫。当时是下午五点左 右,打那以后,一连三天,一到下午快五点的时候,海辰便会没有任何铺垫、没有 任何过程、没有任何来由地突然就放声大哭,不管他当时正在干什么,在吃奶在睡 觉,还是在娱乐在沉思。每到这时我就会把他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亲他不停 地跟他说妈妈在,妈妈在,妈妈爱。他不会说话但一点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那 一刻,当他哭时—— 哭是他唯一的呼唤方式——哭了那么久那么久仍没有任何回 应时,他以为他的妈妈没有了,他的妈妈不要他了,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那之后, 我再没让他一个人在家里待过。如果要出去买菜,取奶,我会把他包得严严实实地 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