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雷雨 胡河清死了。在两天前的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从他居住的那幢据说已有一 百年历史的公寓的窗口跳出,坠地身亡。谁也不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的几个小时里, 他是怎么过的,他一个人躺在那间宽大的房子里,没有电,蜡烛也烧完了,一片漆 黑,窗外是雷声和雨点,他都想了些什么?他是满怀紧张、恐惧和绝望而焦躁不安? 还是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反倒异常平静?就在那个夜晚,他曾向看望他的朋友说, 他不断从眼前看见飞舞的蝙蝠。在好几天前,他更用一大块布蒙住了房间中惟一的 一面镜子。他就那样陷在孤独的状态中,甚至都不愿意再看见自己。他接受了一切 大限临头的暗示。他对人世实在已没有什么眷恋,他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字的遗书。 最初听到他自杀的消息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替自己辩护,我想说我太忙, 我要搬家,我不知道他生病,我的房子太小,即使知道了也不可能把他邀来同住, 而且我自己也突发眼疾,医生嘱咐我静心卧养……我想说许多许多,但所有这一切 都不能压制住我内心强烈翻涌着的内疚心情。我很早就知道他有厌世的情绪。他没 有亲人,也没有异性的爱人,我们这些朋友就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以我的状况, 也有能力多关心他一些。可我们却没有能留住他,一任他在厌世心态中越陷越深。 我们应该向他证明,这个世界并不全是可厌的,可事实却相反,至少我个人是汇入 了那个使他觉得这世界无可留恋的暗影之中。我因此难以原谅自己,因为我确实从 心底里将他视为兄弟般的朋友;因为我最终还是证明了,即便是对待这样的朋友, 我也常常是那样粗心,那样懒于交往和探视,那样隔膜,甚至可以说,那样冷淡。 我今年四十岁,也看见过许多死人,但是在昨天,我听到河清自杀的消息,才 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死亡对我的逼视。我的双亲都健在,又没有兄弟姐妹,妻子和 女儿都很健康,所以我一向认为,死神离我很远,可河清的死却使我第一次感受到 了痛失亲人的绝望,因为他是我少数真正敬重的朋友之一,也是我真正愿意和他促 膝长谈,倩同手足的朋友。大约从十岁以后,我就没有再流过眼泪,至少我现在不 记得自那以后我是否流过眼泪。生活将我的心肠磨得很硬,我甚至已经不知道什么 是哭的感觉。这一次我也没有哭,但在最初听到他的死讯的时候,我确实又感到了 想要失声痛哭的几乎是不可遏制的冲动。我终于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是应该为这 忍住高兴还是悲哀,但我却因此懂得了,越是容易动感情的人,到了老年,越可能 变得冷淡无情。 在今天这样的世界上,一个人要想活得轻松一点,大概就应该甘心于平庸和琐 碎。胡河清式的情绪,我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我自认是一个在生活中不甘心 放弃理想的入,但有时候,听到别人谈论飞机失事,心中也会闪过;个瞬间的念头, 假如我坐在那飞机上,大概反而会有一种轻松吧。自然,我总会迅速地掐灭这类念 头,即便一时掐不干净,也总是尽量将它压入心底,不愿意向亲人提及,至少,我 还愿意勉力背负起我对他人的责任。可河清没有这样的顾虑,没有柴米油盐一类的 琐事要他操心,没有妻子和孩子催促他打起精神活下去,甚至没有女人能使他享受 到生命的乐趣,他可以很容易地推开世俗生活的搅扰,沉溺在他那些深刻的困惑当 中。如果他有个可爱的女儿要向他撒娇,甚至哪怕是有个爱发脾气的老人要他照料, 他大概都不会这样决绝地离开人世吧。这个社会上还有他这样的人,能比一般人更 多十倍百倍地体验人生的悲苦,自然是幸运的.因为它证明了这个社会还没有恶劣 到会灭绝人类所有的精华。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活在这样的心境里,却实在是一 种无尽的苦役。或者自觉不自觉地沦为庸人,或者因为不甘心堕落而难以生存。河 清早选择了后一条路,我呢? 胡河清是一个学者,他曾尽力从文字当中寻找生存的慰藉。他曾经因为中国的 历史太黑暗,而不愿意过深地体味它。他有一次对我说,他不愿意再去读《资治通 鉴》那样的书,那太令人压抑了。他情愿去读西方的现代小说,甚至用了许多时间 欣赏西洋的绘画,他觉得那里面有生命力,有在中国历史中所没有的旺盛的生机。 可这一切最终都无济于事。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丧失了信心,如果他从日常生 活中感受不到生的乐趣,不能体验到人性和诗意的温暖,纸上的文字是无法挽留他 的。书斋并不能向一个学者提供他生存的终极意义。 河清的死使我懂得了什么叫做冷酷。他躺在雨水中,裤子的皮带解开着,上衣 被捋到胸口。我猜想这一切都是验尸的结果,竞没有人肯抬一下手替他拉上裤子, 扯平上衣。经过漫长的等待,摈仪馆的车子总算来了,可随车的工人一看胡河清浑 身湿透,就一迭声地摇头摆手:“这样湿的尸体我们不收,你们先把他拉出来晾晾 干,明后天再说。”幸亏有懂事的人急忙提示,让我掏出钱来塞给那两个工人,他 们的口气才软下来,很爽快地开了恩,同意我们自己动手将遗体抬进车中。望着远 去的车影,我想,河清为什么要离开人世,他死后的这一切都是圆满的解答。 但还有另外一种冷酷,它不是由那验尸者和摈仪馆的工人一类与河清素昧平生 的人所显示,而是由我们这些河清的熟人和朋友,由这些分明对他抱着好感,愿意 帮助他的人所造成。我们每一个人都愿意帮助他,但我们又因为许许多多的原因而 不能真正地给他帮助。在良心上,我们都可以说是无辜的,我们绝没有想故意地冷 淡他。但结果却是他依旧没入了孤独和绝望的黑暗。朋友是朋友,也都是好人,但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没有人真正能够和他一起承担这份绝望。我相信,当河清决意 离开的时候,对他的朋友都会抱着善意和感激。他在最后的一个星期里,不断地提 到朋友们的种种好处,就说明他对大家并没有怨意。他是那样一个善良、宽厚的人。 但他却死于一种没有谁可以为之负责的冷酷,这才是真的冷酷。他对人生感到绝望, 确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已经死了,我这样不断地谈论他,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也知道这一点, 我只是想以这样的谈论来减轻自己心头的重压。有些人活着很有光彩,但他的死使 人禁不住要看轻他。譬如顾城,我欣赏他的诗,但他的死却暴露了他的龌龊。河清 活着的 时候,似乎并没有显现出怎样特别的份量,但他的死却给我们以重压,使 我无法不去思付我自己的卑俗。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一个人悄悄地离开我 们。但在事实上,这却在我的生活中造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空白。这些天里,我感 觉到这空白似乎是在不断地扩大,而它给我造成的重压,也随之而不断增强。我不 知道何时才能摆脱这样的重压,也许永远也无法摆脱,因为我由此更为深切地感觉 到了生命的份量。我愿意这样的感觉能够一直充满我的灵魂,充满我的全身,即便 我因此不能再拂去心头的那一片暗影,甚至永远生活在绝望的诱惑之下。 一九九四年四月上海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