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忘忧茶庄忽然进入了一个混乱的时期,这个时期并不长久,但后人的议论却 经久不衰。 在那样一种叙述中,茶这个杭氏家族赖以生存的无所不在地渗透生活的主体 仿佛不见了。是退隐了,消散了,还是被排挤了?没有人去关心它,人们把注意 力集中到了杭家新生代。而新生代中,人们又把注意力倾投在了二少爷杭嘉平身 上。 二少爷杭嘉平乃忘忧茶庄之“混世魔王”,一个不协调的捣乱的音符,一个 温文尔雅的江南儒商之家的叛子逆孙。二少爷杭嘉平在北方学会了饮酒,故而在 他身上散发的不再是茶的典雅和冲淡的清香。他浓烈、激昂,说话滔滔不绝,心 潮逐浪而高;他极端、虔诚,一腔热血到处寻觅可以供他献身的地方。他对有关 茶的一切话题,听也不要听,以为做生意这种事情,与他向往的信仰风马牛不相 及。他本来是准备重返北京的,但家中发现几年不见的嘉平,变得这样无法无天 难以控制,又担心给寄客带去麻烦,便决定留他在家读书。然嘉平他转入浙江第 一师范学校之后,也根本没有好好地读过什么书,他终日琢磨着怎么样向劳苦大 众靠拢,并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所以他虽没有好好地读书,却好好地在校园里卖 了一阵自己办的油印小报,撰稿人主要是他和他的异母哥哥杭嘉和。小报名为 《忘忧》,这是哥哥坚持的报名,他说唯其如此方能从家中取得办报资金。杭嘉 平在《忘忧》上所宣传的主张五花八门,有社会达尔文主义、工团主义、国家主 义、社会主义。不过他最热心的还是无政府主义,这种主义很合他砸烂旧世界的 激情的胃口。 “什么叫无政府主义?”刚刚听到这一主义称谓的杭嘉和感到很新鲜。 “一切权力都是罪恶,个人绝对自由,反对一切政府和一切权威,反对有国 家,反对密谋、暗杀、暴动,反对建立一切政权——这就是无政府主义。” “那不是无法无天吗?” “就是无法无天!”嘉平又间,“你信奉什么主义?” “我信奉陶渊明的桃花源生活。要说主义,就算是陶渊明主义吧。”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渊明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嘉平斩钉截铁地 说。 嘉和很是吃了一惊,竟然闹了半天,陶渊明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不过他到 底年轻,脑子急转弯,接受新鲜事物也快。况且此时此刻的杭嘉和已经被他的弟 弟杭嘉平彻底征服了。在他这样的年龄,思想这种东西,只要有力,摧枯拉朽, 反叛一切,振聋发喷耸人听闻,便必是光明的自由的科学的进步的。所以杭嘉和 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索,便立刻臣服于无政府主义。为了表示他的实践勇气,他 听从了嘉平的建议:因为无政府主义是主张废除血缘关系的,所以,他们要做的 第一件大事,便是把抗氏姓“无”掉了。 他们接下去的勇气和胆略震撼了里里外外,1919年的整个夏天,忘忧茶庄和 楼府,都被嘉和几个兄妹弄得B 瞪口呆。一方面,他们不准他们的茶庄卖茶,另 一方面,他们又万分诚恳地拿出自己不多的钱来,敬请撮着、婉罗这些所谓的 “劳工阶级”们到西湖边忘忧茶楼去品茗喝茶。“劳工阶级”们很生气,说: “别瞎胡闹了,今年的春茶到现在还 不让卖,你们到底还是不是杭家门里的人?“ “我们早已不是杭家的人了。我们谁的人都不是。我们‘无’人。” 他们说出来的话,忘忧茶庄的“劳工阶级”们真是一句也听不懂,但他们不 在乎。话说他们把家里的下人们赶得一个不剩都去逛了西湖,让他们的母亲沈绿 爱下厨,并给坐在禅房里的父亲杭天醉送去一副水桶挑担。杭天醉朝他们白了白 眼,便去了灵隐寺,在那里品茶,茶禅一味,心静。他的儿女们却心热如火,他 们几个,包括小姑娘嘉草在内,则统统跑到忘忧茶楼里去跑堂,当店小二茶博士。 他们免费让穷人坐茶楼,轰动全城。一时四方乞丐蜂拥而至,臭气熏天,污秽遍 地,吓得老茶客们落荒而逃。茶楼老板林汝昌年事已高,本来就惨淡经营,勉力 支撑,见一帮少爷小姐胡乱糟蹋家业,气喘吁吁地跑到羊坝头告状。 谁知羊坝头忘忧楼府的整个情况,比茶楼有过之而无不及,嘉平大开了后门, 一群南来北往的小乞丐们占据了偌大一个后花园。嘉草正指挥着他们在从前养金 鱼和睡莲的池塘里洗澡。嘉和给他们在厢房里安顿地铺,他们打算建立一个孤儿 院,来实践他们的无政府主义之理想。 嘉平跑到父亲的禅房,张开两只手掌:“天醉同志,请给我一些钱,不用多, 只要够让我们开办孤儿院就行。” 天醉手里拿了庄子的《逍遥游》,瞠目结舌了半天,才说:“你别跟我说话, 找你妈去!” “绿爱同志说得由您批准,否则她不给。” “你叫你妈什么?” “无政府主义者是只有同志没有爹妈的。” 杭天醉僵立了一会儿。他感到又气愤又荒唐又不知所措。没 有人教他该怎么办?除非赵寄客在场。他倒也没有觉得儿子们的行为有多少 大逆不道,在道德的叛逆上他和他的儿子们至少在走向上相同。可是他需要清静、 安心,他还需要一种适意的渐次有规律的生活,这是他对从前拍大烟生涯的彻头 彻尾的反动。从前杭天醉一向讨厌有规律的生活,人到中年以后,却觉得这种静 褴的生活滋养了他,他非常需要这样一种纯自然的生存方式。至于社会,他是背 对着它的,来自社会的声音,无论欢呼还是抗议,对他个人灵魂的拯救都起不了 决定性作用。可以说,此时的杭天醉,走向社会的独木桥已经抽掉了。 他隔着深渊,用他的梦眼看着彼岸的喧哗与骚动。他也找不出语言来与儿子 们对话。如果他用他自己的语言,儿子们根本不懂,如果他用儿子们的语言,他 却完全地不会用了。“还是吃茶去吧。”他便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喝语,这是他企 图用悬置的方法来对待生活了。他突然发现他对从小浸淫在其间的“茶”,有了 一种崭新的认识。原来不管你碰到万千烦恼,只需吃茶去,便一了百了。他为这 进入了佛理的茶禅而快慰起来,脸上便有了几分和悦。 “我吃茶去了。” “那办孤儿院的钱呢?” “我吃茶去了。” “你给了钱再去吃吧。” “我吃茶去了……” “你现在是不能走的。你看你老是吃茶吃茶,多少事情你都不管不顾了——” 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对话没有能够进行下去,他们都被母亲绿爱突然的尖叫之 声干扰了。接下去的场面实在是惊心动魄,只见一名衣衫槛楼的乞儿在忘忧楼府 的院落与夹墙里上房下墙,奔走如飞,手里紧紧捧着那把赵寄客送给杭天醉的曼 生壶。身后的绿爱则拿着一把菜刀奋力追杀,大喊大叫,头发松散,恰如一位灶 下之婢;在她的身后,又是一群长发如草墨面如鬼爪甲如兽的乞儿们穷追不 舍,再后面,又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嘉和、嘉草追跑。“怎么回事?怎么 回事?”嘉平便拽住他的“绿爱同志”问。沈绿爱也实在是气疯了,哪里还有老 板娘的半丝风韵,指着嘉平就骂:“你这个现世报,我还有哪一点不依着你?由 着你在家中上天入地。千不该万不该你把这批叫花子弄到家里来,你一个人哪里 救得了那千千万万的人?你看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我正切着菜呢,这家伙捧着把 壶就进了厨房,要倒水喝。我一看吓了一跳,那不是曼生壶吗?这还了得?这还 了得!”她说到这里也顾不得再说,又要奋力去追杀了。再一看,那家伙却十分 了得,抱着这把壶,他竟上了房呢。 实际上这孩子也不是成心捣乱,他哪里晓得世界上还有什么慢(曼)生壶快 生壶,他是被绿爱手里那把菜刀吓坏了,这才上了房的。下面的人用了各种的招 儿,也没法让他下来。 绿爱把刀扔了换了银元也不行,嘉平用他那套无政府主义理论也不行,嘉草 看着孤儿上房倒没哭,看着绿爱声嘶力竭倒吓哭了,但那眼泪也没有把房上那孩 子弄下来。杭天醉一碰到这样的事情更是束手无策,他对乞儿可以说是一筹莫展 的,但对亲人他却源源不断地冷嘲热讽,结果事情变得很奇怪,家人们骂着哭着 教育着上房的苦孩子,杭天醉讥笑着嘲弄着他的家人们。不知原委的人倒还真的 以为他和乞儿们同一阶级立场,恨不得也跟着那孩儿上房呢。 夜幕降临了,天空剪出了那乞儿怀抱曼生壶的剪影,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孤 胆英雄。下面的人们说得精疲力竭,也都只好哑口无言。房上房下就大眼瞪着小 眼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那孩子听到了呼唤,那是他们自己的声音,来自这座深宅大院的外部。 乞儿坐得高看得远,原来他的“孤儿院”的朋友们都已经移到了院外,正在招呼 他出来呢。 又见嘉和走了出来收拾残局。原来细心多谋的嘉和揣摸了良 久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吓傻的孩子除了自己同类的声音听得进去,别的一 概没有效果。看来他们的第一次的无政府主义实践就只好破产了,因为孩子们根 本不信任他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把他OJ弄进这大院里来究竟干啥,或者他们还会 以为这些人是人贩子呢,把他们洗干净喂饱了卖掉。 结果,在这件事上嘉和第一次没有请示嘉平,他开了后花园门,这些乞儿们, 打哪里来的,也就打哪里走了。他们倒很开心,还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 们在后花园里厮混了一日,到夜里,他们开始怀念流浪生涯了。夏天的西子湖, 六吊桥下,便是他们的房屋,他们才不稀罕什么“孤儿院”呢! 嘉和仿佛和那些孩子心有灵犀,他让家人们各自回房干自己的,然后他独自 一人等候那孩子下来。嘉和身上天生一种茶般的亲和力,使人01对他不加设防; 他还有一种安全感,与人平起平坐的样子,不像嘉平有救世主的精神,又有法官 的咄咄逼人神态。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乞儿们作鸟兽散,重返流浪王国。而那只历 经惊吓的曼生壶,也别来无恙地重新安放到花木深房的禅桌之上了。 大厅里灯火通明,老板娘沈绿爱正在重整旗鼓收拾河山。行了,胡闹到此结 束,什么挑水下厨下人们都去吃茶,这样的荒唐事情也就此罢休了。大家各就各 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虽然瞎折腾没多久,但大家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 大家嘴里都翻来覆去地嚼着那个“茶”字。大家都觉得,这个夏天它被冷落了, 大家都有一种负疚感。但是不要紧,明天就正常了。谁也不反对要回青岛,谁也 不反对抵制日货。但茶是中国人的,要买茶,要卖茶,这是忘忧茶庄赖以生存的 两大基本原则。从前,大家由着嘉平胡闹,是看在老板娘面上,如今老板娘发话 了,谁还怕那初生的牛犊去?那一年春节,是嘉平的异常落寞之节。在此之前, 他的一些同道中人纷纷北上,寻求新人生去了。他因了家庭的经济控制而寸步难 行,在家中栖洒惶惶的,倒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嘉和平时也是落寞时多,激烈时少。不能说他对这个冬天的失落没什么感受, 我们只能说是他对失落的承受力比较强罢了。在他看来,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地沉 闷,沉闷是我们一生主要感受的生活方式。不沉闷,不过是沉闷之间的亮丽的喘 息之隙罢了。 所以他对自己的沉闷并非不可承受,使他越来越受不了的倒是弟弟嘉平的状 态。弟弟不能承受苦闷的样子使他心潮难平。关键是他非常理解嘉平,他甚至理 解到有了通感的地步。他也失眠了,他也为无所事事而暴躁了。他知道如果不是 嘉平他不会这样,他是被嘉平急出来的。为了平息嘉平那种急躁不安的心绪,他 曾经建议嘉平与他一起上虎跑寺拜访弘一法师,也就是没有教过他们的一师先生 李叔同。嘉平一向对这种逆常规之举饶有兴趣,在他看来一切标新立异之举亦都 是反叛之举,而他当下的生命表现形式就是反叛。他已经不跟父母亲说话了,走 进走出一张脸绷得像鼓皮,绿爱对这个宝贝心肝儿子一筹莫展。她不明白,儿子 养到十七八岁,怎么倒越养越像是陌路人了。 话说嘉平跟着嘉和倒是真的上了一趟虎跑寺,他们在寺外山墙边绕了好几圈, 嘉和犹疑来犹疑去不敢去通告山人吾辈来也。山风掠过山寺,风吹草动,梵音无 声,一片的大寂。嘉和想弘一法师不会走出这样的寂静的。嘉平倒是不耐烦了, 他想山中的超脱安详,亦不过如此,不食人间烟火也未必能够给人带来什么出路。 但他也不想为难嘉和,他对他的哥哥嘉和,还是从心底里热爱的,他还把他看成 是他的亲密的叛逆战友。 最后嘉和被自己的犹豫不决折磨得终于败下阵来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在一片 暮露之中下了山。不料天空又飘起了小雨,在杭州的忧愁的雨巷中穿于地行走着, 没有丁香花,也够愁死人的了。小哥俩的黑浓的头发上缀满了小水珠子,他们你 看看我,我看看茶可真是件怪事,永远也琢磨不透它的。 撮着跟在嘉和后面絮絮叨叨地,骄傲中透着凄凉:“你茶清爷爷在的时候, 往这走廊上一站,百十来人,那是气都不敢吭一声的。他走路的样子,慢慢地, 慢慢地,像是在水上飘;突然,‘唆’的一下子,就箭一样射了过去。嘉和,这 个地方你要常来的。” “为什么?” “茶清伯的魂灵在这里飘呢。他是死不甘心的呢。” “为什么?” 嘉和回过头来,撮着怕惊得一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嘉和那侧过脸来斜包 着眼色的神情,和那个死去的人太像了! 嘉和看着老家人吃惊的神情,不解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一层幼稚的疑惑就 附在脸上了。撮着伯松了口气,现在的这张脸叫他放心。许多年过去了,他依旧 害怕那张眼睛发绿的脸。 在忘优茶庄,吴茶清的魂灵始终还在那梁柱间隐隐现现呢。 嘉平大喊大叫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时候冲散了这不肯离去的魂魄,他手里拿着 一封信,气急败坏地喊着:“学校……来信了,经校长……被撤职了……走,走, 同学们都去学校了……” 嘉和二话不说,跟着嘉平就跑。撮着伯木愣愣地看着两个少爷跑得无影无踪, 空旷旷的大场子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愣了半天,对空中作了揖:“茶清伯, 我晓得你不放心,你走不开,你眼珠瞪着我们。茶清伯,我们是真不晓得怎么办 了。茶清伯,你保佑保佑我们吧……” 1919年五四以后的“一师”,是教育厅和给绅01的对头。经亨颐这个当校长 的,竟也和嘉平一样地激进,因此便被取了个外号叫“经独头”。 经亨颐的第一条罪状是废孔。其实说到废孔也很简单,学堂每年都要到孔庙 会祭孔,谓“丁祭典礼”,原来杭州师范生是要参 加勺\俏舞于庭“队伍的,而经师则为重要的陪祭官,五四之后,清朝的遗 老遗少们都在想,看你经亨颐来还是不来?经亨颐偏不来,他找了个借口,跑到 山西开会去了,一时”大逆不道“,为日后的倒经运动埋下祸根一条。 经亨颐的另一条罪状是支持“四大金刚”搞教育革命。四大金刚者:夏丐尊、 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 五四前的文学革命,可以说是领了文化革命之先的,而文学之革命,则自革 文言文之命始。 改授文言文为国语,原是一师教育改革的一项内容。经师以为“经史子集, 不但苦煞了学生,实在是错了人生”,故废读经课,聘夏、陈、刘、李为国文主 任教员。这在“之乎者也” 满天飞的当时,犹如长衫堆里冲进个赤脚的短裤党。 聘请四大金刚,埋下了倒经运动的第二条祸根。 经亨颐的第三条罪状,便是“默许”施存统非孝了。 这篇发表在学生刊物《浙江新潮》上,被那些道貌岸然者惊呼为洪水猛兽的、 红头发绿眉毛的《非孝》,其中心思想,不过是主张在家庭中用平等的“爱”来 代替不平等的“孝道” 罢了。原来,施存统母亲生了重病,他赶回金华老家一看,一件破单衣,一 些冷硬饭,没人医治,没人照料。家人把钱宁愿花在求神求鬼做寿衣上,也不愿 给她添床棉被做件衣服穿,说:“活人要紧,她横竖迟早就要死的。”施存统再 三恳求父亲,父亲不理。施存统两夜睡不着,想: 我是做孝子呢,还是不做孝子呢? 我是在家呢,还是回校呢? 我要做孝子做得到么? 我对于父亲要不要一样地孝呢?一样地孝是不冲突的么? .我究竟怎么样孝 法呢?我做孝子于父母有利么? 我在家看到母死就算是孝子吗? 我能够忍得住么?我不会比母先死吗?我死了,于母亲又有什么利益呢? 施存统终于非了孝,三天以后“含泪抛弃垂死的母亲,决然半途回校”,并 写下《非孝》一文。 文章发表一个月后,母亲死了。 施存统非孝,非了当局的祖宗,外号“琉璃蛋”的吉林人省长齐耀珊、教育 厅长夏敬观双脚跳了起来,再容不得经亨颐了。他们一面查封《浙江新潮》,一 面唆使议员们抛出“查办” 案,沈绿村在其间,竟也起了关键性作用,告经亨颐“非孝、废孔、公妻、 共产”,污蔑四大金刚不学无术,并撤换了经亨颐的校长之职。 一师风潮,就在1920年2 月寒假之中,掀了起来。 2 月10日、15日、19日,一师学生徐白民、宣中华连发三信,给在家度寒假 的同学,告知经师被免消息,并言,经校长之去留,关系吾校前途甚大,关系浙 江文化非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从此,以“挽经护校”为号召,揭开了“一 师风潮”的序幕。 3 月13日,到校同学已达二百余人,嘉和、嘉平两兄弟自然便是中坚分子。 同学大会一致通过决议:维持文化运动,坚持到底,无论何人不得有暴行;校事 未妥善解决以前,无论何人概不得擅离本校;留经目的不达,一致牺牲—…· 3 月29日晨,五百多军警包围一师,声称省长有令,要遣送学生回家。秀才 遇见了兵,兵们拖着秀才就往外拉,三百多名学生迅速围坐到了操场,群情激愤, 呼声迭起。 墙外,杭州学生联合会发动的全体学生,包括方西岸和她的女同学们,抬着 面包筐,从墙上往墙里面扔馒头,只听得墙里面的声声呼喊:“我们宁愿为新文 化而牺牲,也不愿在黑社会中做人!” 方西沙此刻也已热泪盈眶,不能自已,一边往里扔食物,一边跟着喊:“我 们的学生犯了什么罪?你们这班警察这样虐待他们!” 方西冷方小姐的嗓子不喊则已,一喊就如金石裂帛,惹得路人都停住了脚步。 说来也是 巧,恰恰此时,方小姐那在司法厅工作的父亲方伯平也赶来现场,处理这越 演越烈的局势,没料到一师的学生还没开始处理,倒要先开始处理自己的女儿了。 他本是夏敬观的同学,又在政府部门任了要职,心里也是不满经亨颐这一干人的 标新立异的,见了自己女儿站到对立面去,又气又急又不敢叫,一声不响走近了 去,一把抓住女儿扔馒头的手,说:“给我回去!” 不料女儿在光天化日之下,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说:“不去!” “你敢顶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女儿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手,便往一师的大门口冲去。 此时,一师操场已经大乱特乱,五百多名警察冲向学生,团团围住,警长高 声喊道:“省长已经下了决心,再不走,我们可要动手了。” 一声令下,数百警察便扑向了学生。此时,一位围白围巾的少年突然冲了出 去,叫道:“谁再敢上前一步,我就和他拚了!” 方西冷小姐身上的血,侧的一下全部冲向了头顶!那不是上半年在忘忧茶庄 看到的杭家少爷吗?看他英姿飒爽,多么英武啊! 然而方小姐头上的血又一下子扑向脚心,因为他看到一群警察疯狂地向她心 上的英雄扑去。但是他非但不跑,而且一个箭步上前,拔下警长的刀子架在自己 的脖子上,喊道:“同学们,杀身成仁的时机已经到了!” 他竟一刀要往自己脖子上割去,方小姐吓得尖声叫了起来,这一叫,那刀犹 疑了一下,立刻便被人夺了下来。方小姐浑身一片的冷汗,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 此时,杭州城中学生们背着铺盖,源源不绝地进了一师,以示声援。梁启超、 蔡元培等纷纷来电斥责当局。声势浩大,群情激愤至此,当局如何想得到。 方小姐也急着回家打铺盖,要与她那个心里的英雄共存亡。方伯平也不阻挡, 见她真要出门,才说:“你也不用再去了,这回学生也算是体面了。” 方小姐这才知道,学生们赢了。当局推荐的校长,吓得谁也不敢到任,解散 一师的话题,谁也不敢再提了。 中学生们在杭州中河边学校大操场里静坐抗议杀身以成仁时,龙井村狮峰山 的新茶绽开又被摘落,万物成长,持之以恒。 嘉和却陡然感觉到了一切事物的那种神秘的联系。为什么在他们兄弟俩最声 气相投之时,来了北方的信函了呢?嘉平的在北方的同志们亟呼嘉平进京,共议 大事。这一次进京和上次不同,完全可以说是出走性质了。行前只告诉了嘉和一 人,匆匆忙忙,他们甚至什么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半夜里起了床,从后院小门中 溜出,嘉平才想到要和嘉和握一握手,再交代几句。不料嘉和手先送过来了,递 过半只沉甸甸的黑瓷碗:“是你的御字,带着做个纪念。”嘉平用手掌托了一托, 笑着说:“你还记着这兔毫盏啊。” 嘉和也笑了,小心捶他一拳:“难说,或许这一走,你就去了日本,见了叶 子拿这盏片一晃,就认出来了。” “说到哪里去了,你这里还有那‘供’字的一片呢。” 说到这里,两兄弟突然同时激动伤感起来,似乎这时才明白,他们是真的要 分手。嘉平很想一把拥抱住嘉和说点什么,但是想到他的信仰的准则,便只是拍 拍嘉和的肩,说:“全靠你了!” 嘉和没有回答他,他沉浸在自己的离愁别绪中。嘉平觉得有必要安慰他,便 说:“我们一南一北,分头干吧。我在那里搞工读,你不是可以在这里搞农读吗? 我能离开家,为什么你就不能离开家!” 嘉和拍拍大弟的肩膀,点点头。嘉平就笑得露出了白齿。他觉得整个杭家, 只有他和大哥心心相印。 从忘忧茶庄后门出来,是一条小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桥,翻桥而过,便是南 方那些密密麻麻的蛛丝马迹般的小巷,它们织就的迷宫使人在黑夜中感到深不可 测,但嘉平绝不怕这些拐弯抹角。他从小就在这样的迷宫中摸爬滚打,他从心底 里蔑视这些绳子一样的小巷。他怀着“你休想缚得住我”的勇士精神,大步穿越, 向光明的火车站奔去。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像路灯一样通亮。这使送他上路的哥 哥嘉和心中又羡慕又伤感。嘉和是多么向往那晴朗的万里无云的白雪晶莹的北方 啊!但是他又知道,北方不是他的,是嘉平的,而他则只可能属于这迷宫一般的 潮湿的南方。这一点弟兄俩心照不宣:一个不提出,一个也不邀请,在旁人看来 这岂不就是命运吗?那么,是什么力量迫使嘉和留在南方了呢?孤独一人从火车 站回来的嘉和,并不清楚是谁把他留下了,他只以为是他的家族离不开他。从骨 子里说他没有一分钟是无法无天的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其实嘉和也清楚,只是 羞于承认罢了。 杭嘉和重新从后门进来时遇见了等候在门口的父亲,这说明他对儿子们的浪 迹行为一清二楚。无论经受怎样的打击幻灭,都不能使杭天醉从此对生活麻木不 仁,这可真是他要了命的悲剧性格。他眼巴巴地躲在暗处,看着儿子们收拾行装, “吱呀”一声开了门,宽宽的肩膀消失在南方浓雾升起的夜晚。那些雾发出了寒 冷的蓝光,把他的心浸淫得一片五碎冰销。 嘉和被父亲的眼神和举止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他结结巴巴地 说:“嘉平…··说,怕你们伤心,……走了以后,再说。” 杭天醉摇了摇手,轻声地结巴地念叨着说:“我没没、没伤心 ……我没伤、伤、伤心,我没伤心、心……“ 嘉和知道,这就是父亲伤心后的表情,恍馆而受惊吓的,否定着的,一步步 退向黑暗深处;嘉平对这样的伤心总是心不在焉,无法涉入。但嘉和却不是这样 的,他正面地渗透到父亲的这种伤心里去,但他对这样的伤心却又无能为力。 就这样,他重新来到了她的身旁。就像一个梦游的人,一圈一圈地在幽冥处 晃悠,不知不觉便又推开了自己家的门。他伤心透了,失望透了,他丧魂落魄极 了,所以——他不再怕眼前这个女人了。 他陈海地笑了几声,冒着傻气。女人醒了,吃了一惊,跳坐了起来,看出是 他,一时怔住,两人便温和地胶着住了。现在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思,他们把 对方的心病看透了。因为看出了对方和自己的一样,都是别有一番情怀之人,他 们又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同病相怜和相德以沫,这样一份相通,竟又生出了一份友 情和怜悯来了。 女人的记忆力一定还深刻地印记着当年新婚时的耻辱,这使得她长久地不再 把丈夫当男人看了。白天她甚至把他和嘉和弟兄们一起归类。但夜晚真是不可思 议,况且是这样月色撩人的夜晚,这样突如其来的带有攻击性的遭遇。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要我吗?”做妻子的便这样说。 杭天醉心里燥热起来,好像骨头架子里面打开了弹簧似的,撑出了另一副骨 头架子。他一把抓住了绿爱,厉声说:“谁说我不要你?谁说我不要你!” 绿爱抬起的目光,已经有些迷离,天昏暗着,沉沉地就要将息,天醉看着这 个一缕月光下照耀得如水一般的女人,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要怕她?为什 么不敢征服她?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另一种的痛便在心里暴跳。他狠狠地咬着牙 根说:“谁说我不 要你!“双手使劲地对着女人的领口,下死劲地一撕,女人月白色的大襟衫, 嘶的一声,撕成了两半,他又对着胸口往下一扒,束胸被当腰拉断,一对胸乳便 如白兔一样蹦跳了出来。在月光下,颤抖不已。女人半低着头,闭上了眼睛,头 发一绝一绝地,缓缓地从上往下掉滑下来。杭天醉一口便咬住了女人的右胸乳, 女人发出了略带嘶哑的一声尖叫,这叫声使杭天醉兴奋。他一把抱起了女人,把 她就按在了床上。悲痛欲绝竟给他带来这样大的欲望和力气,却是他自己怎么也 不曾想到的。 那天夜里,这对成亲快二十年的夫妻,第一次疯狂地放肆地做爱。一次又一 次,无休无止,他们几乎一夜无话,呻吟与喘息取代了一切。刚刚平息下去的身 心一次次地又被唤醒,推向高峰。女人被男人一次次征服之后,陷入了半迷醉状 态。男人却前所未有地清醒,快天亮时他悄悄起身,取来一支蜡烛点亮了,站在 床头,他股股陇陵地用烛光照耀着裸体的丰满的女人,唉……唉……他叹息着, 他是多么痛苦啊,他能感受到骨肉分离时的那种痛苦,伤心伤肝,痛彻全身;同 时他又感受到了一种牵肠挂肚的依恋。这可真是一种令他憎恨的要了他命的依恋 哪!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他无法不想起他当年出走未遂的夜晚,而他对这样的往 事,又是多么地不堪回首!唉,唉,他这表面上没有多大波折的生涯,骨子里却 经受了多少惨烈事件,真是伤痕累累,不忍细说。当他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想要 摆脱对人世的一往情深时,实际上却始终无法摆脱他对人的一往情深——无论男 人和女人。他热恋,他仇恨,他回避,他隐忍,他绝望,他冷漠,到头来,这一 切却都是他离不开人的一种姿势和呼救罢了。 这可怎么得了啊!杭天醉想,他是深深地绝望地沉溺在人之中了。他依旧迷 恋着烛光下这个女人的身体,同时,他也迷恋着那个夺去过这个女人之心的男人 的友情。同时他再一次感到尖锐的痛苦,肉体的迷恋并没有消化这种痛苦,现在, 是这种痛苦来撞击肉体的迷恋了。 女人醒来了,她看见了拿着烛光的丈夫,她有些难为情了,把自己更深地埋 进了被窝。她说:“小心着凉……” 丈夫摇了摇头。妻子仿佛感觉出了怜悯,有点警觉,妻子说:“如果你觉得 还是在禅房更好……” 天醉吹灭了烛火,不让绿爱再说下去。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像是一把被暴 雨袭击着的火把,冒着烟气和小火苗。他需要别人来烘烤自己,他已经失去了自 己烘烤自己的能力。 黑暗中他再一次被忧伤击倒,他隔着被子一把抱住绿爱,不由地悲从中来, 他沙哑着嗓子,痛切地哺哺私语:“绿爱啊,绿爱啊,我们的儿子,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