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翻过了茶庵鸟道,寄草跟着小邦我一行进入普洱,这杭州女子的心情,也就 几乎和普洱茶一样地浓烈发酵起来了。 还没到普洱,她就来煞不及地从傣家人那里买了一套裙衫套上。白纱短衫, 水红色筒裙,穿上走来走去的,她自以为罗力很快就会看到的了。小邦成瞧得眼 花,又不敢给她泼冷水,只好说:“到了普洱城,还得有一番好好的打听呢!你 别把这么漂亮的裙子弄脏了。” 寄草说:“不是说罗力的车队就在这一带开吗?” 小邦成就心里暗暗叫苦。这一路上的问讯都是由小邦象担任的,寄草听不懂 当地人的方言异语。可是小邦我打听来打听去也都没有一个准星。战事已紧,什 么样的说法都有。此时前不巴村后不巴店,也没法把寄草再送回昆明。小邦成只 好拣好听的给寄草说,这几乎是一路连蒙带骗地把寄草送进了普洱城。 寄草从小就知道普洱,她家忘忧茶庄的柜台上,长年累月放着普洱茶。每次 听伙计向卖茶的人介绍普洱茶,人们都要说:“老话说茶要喝新的,龙井茶是越 新越好,偏这普洱茶不一样。那可就是如陈年老酒一般的,非得是时间越久越香 的呢。” 然而要是问及何以普洱茶越陈越好,即便是老伙计,也不一定能够说个透彻 的了。寄草也是这一路上跟着马帮,才知道普洱茶的陈,竟也是和马帮有关系的 呢。 原来普洱茶,并非就是产在普洱这个地方的。它的真正的产区,就在小邦嵌 的家乡西双版纳与思茅一带,和茶叶集散地普洱还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茶叶 往普洱府集中的时候,马帮就得穿过热带雨林。那湿润的空气使茶叶发酵,竟发 出了一阵阵人们始料未及的浓香。人们一旦喝到了这种自然发酵的茶叶,就渐渐 地被这种香味吸引了,由此,一种新型的发酵茶诞生了。 这就有点像寄草对罗力的爱情。他们之间原本的感情并非天长地久。火花一 爆,还来不及熊熊燃烧就两情相别了。要不是寄草如热带雨林中发酵普洱茶似地 发酵着这场爱情,也许这也就是古往今来无数年轻人之间的那种司空见惯的萍水 相逢的故事一样,到头来不过一场尘缘孽债罢了。也就是像杭寄草这样藤吊百韧 的人,才会把这场爱情之火一直从西子湖燃烧到普洱城了。 恰如杭寄草与罗力的爱情到底打动了小邦励一样,普洱茶的香气也到底是给 官方嗅到了。万历年间,朝廷就在普洱设立官员从事茶叶贸易;到了清代,又设 立了官商局,凡茶人经营茶,都须领“茶引”。那些年,光从普洱运往西藏的茶 叶就有三万驮之多。思茅地区,可谓商旅云集,每年都有千余藏族茶商到此,印 度商贩也可以说是络绎不绝呢。 皇上看了也眼热,每年便都有贡茶送进宫去。那负责送贡茶的茶农得先把收 来的茶送到县府打包,选茶尖。每尖得用红丝线连着,再用黄缎子打包,还得盖 上大印,这才能送到普洱府。再加印,又送到透南道台府,再加印,这才威风凛 凛地上了马驮。那马帮上是得插杏黄旗的,靠着皇上牌头一路地北上,也就没有 人敢为难他们的了。 这就和寄草寻访罗力大不一样了。普洱城说大也不大,驻扎着不少中国军队, 只是经常急急慌慌地调防,打听来打听去也弄不出一个结果。寄草对军事知识可 以说是一窍不通,只知道罗力本是一个作战参谋,现在领导着一支车队。好不容 易在一个防区找到一个浙江籍的青年军官,一打听,还是萧山人氏。此人见是杭 州老乡,倒也热心,翻过来覆过去地问了好多,越问寄草就越茫然。最后那萧山 人没奈何了,突然想起了问她知不知道她的那个罗力的上司姓什么。这下寄草想 起来了,姓戴!萧山军官一拍大腿说:“那不是2000师吗?师长戴安澜。那是远 征军的第五军的机械化师,前几日听说老蒋在腊戌一日召见他三次,命令他火速 将部队开拔到同古——” “同古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什么远不远,根本就不在我们中国人的地盘上。那是在人家缅甸的领地上 了呢,离仰光倒是不远了。” “那不是人家缅甸的首都吗?听说日本人用飞机炸过他们了?可有这回事情?” “你啊你啊,你一个女人什么都弄不明白,这会儿跑到这里来,你就简直是 盲人摸象了。”萧山人一边叹着气一边把这里的战局粗粗地说了一遍。 原来,自1941年12月23日日军飞机轰炸仰光之后,仰光就一直处在告急之中 了。到得2 月16日,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中国远征军就从这时候开进了缅甸。估 计罗力也就是这时候随大部队入了缅。而同古,恰恰是位于仰光与曼德勒铁路线 上的第一大城,西联普罗美,东接毛奇,是阻止日军北侵的重镇,派2000师去守 住同古,就是为了不让仰光陷落。 “我要赶到同古去!”没想到寄草一跺脚,居然那么说。 那萧山人也一跺脚说:“你别再想这些云里雾里的事情了。我告诉你,今日 3 月8 日,我们接到电报,就在刚才,仰光已经沦陷了,同古怎么样我们还不知 道呢!我看你还是往回撤才是正经。” 萧山人这么说着就走了,小邦威看着寄草,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慰这个已经 披头散发,脑子好像有了毛病的美人儿。只见那寄草眼睛发直,盯着地面,发了 一会儿愣,一跺脚说:“我要去同古!” 小邦成只好说:“我和你一起去。” 所有的这一切,罗力都不知道。这个军人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抗日的第一 线。他是一个真正的东北大汉,充满了阳刚之气。他当然是很爱他的女人的,但 他和杭氏家族里出来的男人完全不一样,打死他都不会想到他的情人会有这样的 劲头,从杭州一直找到缅甸。此刻,他所在的部队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第200O师机 械化师,在戴安澜率领下,孤军深入,日夜兼程,于3 月8 日,刚刚抵达同古, 仰光就已于同日陷落。 战况万分危急,中国远征军决定,由第2000师在同古及其以南地区阻止日军 北犯,掩护主力部队于平满纳附近集结,并在英军协助下实施会战,击破当面之 敌,收复南缅甸。师长戴安澜把罗力叫了去,指着军用地图上同古以南三十多公 里的皮尤河问:“看见那上面的皮尤河大桥吗?” 罗力点点头。 “这一仗就看你的了。”戴师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你炸过钱塘江大 桥,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把这座桥也给我炸了!” 十天之后的一个深夜,罗力带着他的炸桥小分队,已经埋伏在皮尤河边的茶 树丛中。用电器作为引爆的炸药包就安放在皮尤河大桥的桥墩之下,小分队则隐 蔽在皮尤河畔的茶丛地里。 一切都准备好了。 大战来临前的夜晚十分安宁,在异国他乡,罗力却没有一丝陌生感。有一股 熟悉的气息在他的鼻孔里钻来钻去,他顺手一捞,是一缕缅甸的茶技。刚刚下过 雨,茶蓬在夜间就刷刷地抽起校来。缅甸的土质与中国江南的不一样,罗力所看 到的茶叶叶片细长,肉质也比较薄。罗力含了一片在嘴里,倒下身去,就看见了 异国的月亮。他还闻到了茶花的香气,他的眼睛一眯,月亮光白花花地撒落了一 地,变成了一地的茶花——寄草!他惊坐起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周围的几个战士也都吓了一跳,跟着跳了起来,问:“有情况吗?” 罗力吐了口中的茶末,说:“没事。”然后就又躺下了,心里惊讶:怎么那 么多天都没想起这个姑娘,这会儿却又浮现在眼前了? 说实话,一旦上了战场,他就不再像寄草想他那样地想着她了。不是他没心 肝,也不是没有时间,是他自己以为,一旦离开了寄草,他就没有资格想她了。 有许多次,他都想像自己是已经牺牲,战死沙场了;或者,他想像寄草也早已在 这离乱年代嫁为人妻,甚至也可能早为人母了。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在天目山上给 他带信的那个叫杨真的共产党。不知为什么,一旦想到这里,他就有点想不下去, 他就宁愿不去想她了…… 可是这会儿,躺在一片片竹子般生长的茶林里,嘴里嚼着茶叶,看着天上的 月亮,他突然有一种寄草近在飓尺的感觉。他激动起来,这东北汉子从来也不知 道感伤的,此刻却从鼻孔里冲上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深深的对女人的眷恋之情…… 有夜鸟在叫,他想起了那个他准备接受任务去炸钱江大桥的夜晚,那个大难 临头前的西子湖的夜晚了。他从来也没有读过“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可 是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的夜营会啼叫得如寡妇夜嚎一般的了。寄草啊, 我的女人,你如今在哪里啊!我还能见到你吗?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他摸了 摸口袋里的遗书。那是从师长戴安澜开始写下的。戴师长已经带头宣布了自己阵 亡后的代理人名单。然后,从团长开始,营、连、排、班长,都层层地预立了遗 嘱,指定了代理人。作为这次炸桥任务的别动队长,罗力也不例外。他是带着必 死的信念等待明天的,可是,茶地的香气却叫他想起了爱情与亲情。他感到自己 的肩膀沉甸甸的,好像大哥嘉和的手就放在他的肩上,他甚至再一次听到了大哥 的柔和的沉静的声音:……要活下去啊……要像茶一样地活下去啊…… 第二天清晨,当日军第五十五团搜索部队约五百人来到皮尤河南岸,其摩托 车队快速地急驶上皮尤河大桥时,隐蔽在茶丛中的罗力轻轻地一挥手,引爆员顿 时就按下了电钮。并没有天崩地裂般的震撼,茶地只是一阵紧张的痉挛,而桥就 轰然地倒塌了。罗力端起了身边的机关枪,就带头冲出茶园扫射起来。日军措手 不及,顿时作鸟兽散,向公路两旁的茶园里跑,不知那密密的茶蓬,早就做了中 国将士的天然屏障,这会儿,他们正可以从茶丛中向敌人扫射呢。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戴师长派人清点了一下,连河里的和茶丛里被打死的日 本鬼子,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吧。 看着那些倒翻在茶丛中的鬼子尸体,罗力不免有些惊讶。葱绿的茶叶,在阳 光照耀下依然泛着悠闲的和平的光芒,可是在它的根部,流着人血,鲜红的发着 腥气的人血。绿茶与鲜血,这样尖锐地刺激着他的眼睛,他无法把眼前的一切调 和起来。 凯旋的罗力,亲自开着他的军用大卡车,沿着公路,直奔六十里外的同古。 阳光灿烂,美人蕉怒放,公路两旁的芒果园一片苍翠。一道道的大椰子树枝像江 南的大风车在风中转动,汽车一开,它们往后倒去,又像是一群群奔跑的大鸵鸟。 罗力的车开得很慢,因为一路上马路两旁都堆积着饼干、牛肉、鲜奶罐头和香烟, 还有茶叶包。在这些慰问品的后面,踊跃着各种肤色的平民,他们中有中国人、 英国人、马来人,还有中英混血儿,甚至还有专门从美洲赶来的华侨们。看来他 们中的许多人说中国话都不熟练,所以不时地夹杂着英语和马来语,连声地叫着 ——同胞,胜利!祖国,胜利!战斗中没有流泪的战士们,此刻却流下了热泪, 连一向不爱动情的罗力的目光也模糊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歌声,用汉语演唱的《梅娘曲》: 哥哥,你别忘记我啊,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家的床前,嚼着那鲜红的核榔…… 车子缓缓移动着,他看见前面一间茶亭,上面斜插一面茶旗,正在风中飞扬, 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唐人茶饮—— 茶旗下面站着一个身穿傣家族姑娘服装的女子,一边唱着歌,一边为路过的 战士们沏着香茶。她的嘴唇连着牙齿一片血红,一看就是被摈榔汁染的。罗力一 边开着车,一边向那姑娘微笑,一边想,要不是那满嘴的鲜红,这傣家姑娘,还 真是有点儿像她的心上人儿寄草——想当年,他不也是在车上发现了路旁的这个 杭州姑娘吗? 就这么又开了几米远,他突然像是被一个惊雷炸醒了。他一下子煞了车,把 那一车子的士兵也一个个地摇得前仰后合。然后,他就摇摇晃晃地下了车,摇摇 晃晃地做梦一样地往回走去。 他看见那个满嘴鲜红的傣家姑娘,几乎也用和他一样的神情向他走来,向他 走来,两人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一直走到几乎要碰到鼻子了才站住。 那姑娘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就用杭州话叫了一声:“我晓得我会在这里寻到 你的!我晓得我会在这里寻到你的!我晓得我会在这里寻到你的……” 罗力看看四周的人们,然后伸出一只手去擦那姑娘嘴角的摈榔汁,一边擦一 边说:“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他就一把抱住了寄草,杭州姑娘嘴角上的鲜红的横榔汁,就沾到他的脸上来 了…… 2000师师长戴安澜竟然能在这样的时刻,给了罗力有半个晚上的假,与那个 孟姜女般千里寻夫的杭州姑娘相会,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此时的20Q0师已进至同 古以南前沿阵地鄂克温,而日军也已经尾追于此,双方都做好了决战准备。罗力 犹豫地看着师长,说:“等这次战斗结束了我再去见她吧,我已经把她安顿在附 近的中国老乡家里了,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 戴师长摇摇头,看着桌上他正给妻子王荷馨写了一半的信,想了想,也不再 说什么,只把这信交给了他心爱的下属,说:“你先看看这个。” 他指着信上的这一段话: 余此次奉命固守同古,因上面大计未定,其后方联络过远,敌人行动又快, 现在孤军奋斗,决心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为国战死,事极光荣。…… 罗力把信放在桌子上,低着头,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戴师长问道:“明白 了吗?” 罗力点点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倒是戴师长拍拍罗力的肩膀说:“为这样 的姑娘做半夜新郎,死也值了!去吧!” 寄草安置的那户人家,还是从前小邦威赶马帮时认识的一位中国人,说起来, 还是罗力的东北老乡呢。老汉姓王,儿子在东北抗日联军打仗牺牲了,老汉带着 女儿老伴一路南下躲避战乱,竟然跑到了缅中深山里开起荒来。没想到跑得那么 远,也没避过日本鬼子,眼见得敌人又打过来了。王老汉几乎可以说是从地球的 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这一次他是决定死也不跑了,就和日本人在这里拼个你死 我活了。没想到2000师在这里打了一个大胜仗。这是侵缅日军第一次受到中国远 征军的沉重打击呢I 身在缅甸的中国人无一不欣喜若狂,许多人听说王老汉竟然 还在这样的时候接待了一个中国杭州来的姑娘,夜里要和她的情人在这里成婚, 竟不顾战事纷乱,傍晚时分就纷纷地赶过来了。 王老汉家的茅棚,搭在一处瀑布飞流的深山。热带雨林的风光,使得群山披 绿,到处是野山茶、野菊花、野桑,还有野橄榄和摈榔树。香蕉树和芒果树一群 群的,椰树突兀而起,像一只只长颈鹿,在山中巡视。真是插根筷子也发芽的好 地方啊!涧水间又有一座座的独木桥,傣家姑娘唱着歌,挑着担子,一路袅袅嫔 停地过来,穿过那红花绿树丛,真像仙女下凡一般。要是没有战争,这里不是桃 花源又是什么? 王老汉的家是用竹子搭起来的,仿着那傣家的竹楼,门前种了不少蔬菜瓜果, 还有一丛丛长得简直就如竹丛似的茶叶丛。寄草看着这样的茶蓬不免惊奇,说: “大爷,你的茶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 “哎,你不知道,缅甸这个地方没有冬天,一年四季的茶都可以长。可能是 长得快了,听说倒没有了我们中国茶的香。又加整天地打仗,没有心思用水去浇 它,也没心情修剪,只好让它随便乱长了,权当作了篱笆吧。”说得大家都笑了 起来。 此时,一天的酷暑已经在晚风中渐渐吹散,茶地里渐渐溢出了淡淡的香。股 脑的上弦月升起来了,不知什么虫儿,也在鸣叫起来,一直坐在寄草身边一声也 不吭的罗力突然一把搂住了寄草的肩膀,说:“走,到茶地里去走一走。” 寄草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他们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杭州的龙井之夜了。 杭州家中的情况,其实罗力比寄草知道得还要清楚,可是他已经看出来了, 寄草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手拉着手,默默地穿过茶园。罗力想像从 前一样地听寄草的饶舌,可是寄草却一声也不吭了。她走着走着,突然一下子坐 在了茶地里,她说:“罗力,罗力,我再也走不动了……” 他们像世间一切热恋的男女青年一样,拥抱,亲吻和做爱。即便在经历了千 辛万苦之后,结局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寄草看着蓝天,罗力看着寄草,然后 寄草就哭了。她想起了杨真曾经告诉她的感觉——你感觉到你的心里一片光明了 吗?你有一种历经艰辛终于如愿以偿的快乐了吗?你的心就像星空一样浩瀚、像 明月一样洁净了吗…… 远远的,几个傣家姑娘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串串用茉莉花串成的花环,蹦蹦 跳跳地来到他们的身边,把茉莉花就套到了他们的脖子上,一边用生疏的汉语说 道:“替你们举办的婚礼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啊?快跟我们过去 吧,宾客们都等急了!” 王老汉家的火塘前,小邦成蹲着,烤着他爱吃的竹筒香茶,见了罗力和寄草, 说:“快进去看看吧,我用中国丝绸给你们布置了一间新房,还用了你们杭州的 杭纺呢。” 寄草惊奇地说:“这会儿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宝贝哪?” “怎么是这会儿弄的呢?都是这一路上准备好的,还有一尊观音像。我想好 了,要是新郎还活在世上,这些东西就是我的贺礼。要是新郎不在了,这些东西, 就是给我自己当新郎预备下的了。” 罗力刚才已经听过寄草说了小邦成的事情,这会儿不但不吃醋,反而还被他 的豪爽感动了,拍拍他的肩膀说:“邦成兄弟,进去吧,咱们一起喝茶!” 小邦岚做了个鬼脸,看着正在竹筒上咕喀咕嘻滚着的香茶,忧郁地说:“让 我一个人在外面呆一会儿吧,我看着你们举行婚礼,心里就难受,我吃醋了!” 寄草惊异地笑,说:“小邦成,你也会吃醋了,真想不到。这下你该知道从 前你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女人是怎么离开你的吧?” 小邦成站了起来,捂着心口,边走边说:“是这样捂着一颗流血的心离开我 的,我现在知道她们为什么吃醋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他就这样半真半假地透露着真情,走下竹楼,朝山拗间去了。 罗力看着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直到寄草问他在想什么的时候,罗力才说: “有多少好男人啊,你却让我摊上了。” 像闪电一样快,寄草的眼前就出现了杨真,用那么纯洁的目光看着她,她仿 佛听到他说:“跟我一起去那里吧。” 然后,罗力就听到寄草提了一个与爱情无关的奇怪的建议: “罗力,这次仗打完,你跟我一起去延安吧!” “什么?” “我是说,那里…可以找到真理……” 罗力心疼地看着他的姑娘。他想,她是多么害怕他会死啊,她都害怕得神经 有些不正常了,瞧她都说的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什么真理不真理啊…… 王老汉选择了用白族人的三道茶来进行婚礼宴会的样式。火塘边先将一只砂 罐烤热了,再放入一撮茶,等那茶啪啪地作响了,发出焦香之味,才向那罐里注 入热水。俄顷,水沸了,又把茶水注入一种叫牛眼睛的小茶盅中。老汉用木盘子 亲自端了两杯,敬到这对新人面前,说:“洒满敬人,茶满欺人,这浅浅的两杯 茶,是第一道。清茶再苦,也苦不过寄草姑娘千万里寻夫,也苦不过日本人侵犯 我们中国人。今日虽是新婚大喜之日,我们也切切不会忘记这样的苦。从今往后, 你们的日子长着呢,再甜的日子,也不可忘记我们曾经有过的苦日子啊——喝!” 姑娘们唱了起来,连窗外的虫儿也跟着一起鸣唱,寄草和罗力对视了一眼, 默默地喝下了这一杯人生的苦茶。 第二杯茶却是甜的了。不知王老汉哪里来的本事,竟弄到了一些核桃肉和一 小瓶红糖。姑娘们就哄起来了,叫着:“苦尽甜来!苦尽甜来!”寄草和罗力喝 了,果然,茶香兼着茶甜,味道好极了。 王老汉说:“人生在世,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只有像寄草姑娘这样吃得起 苦,才会有甜香跟着来啊,喝吧,孩子们。” 第三杯茶真是千般的回味,里面有蜂蜜,有花椒,有乳扇,趁热喝下,甜酸 苦辣,千姿百态,什么味儿都在其中了。王老汉说:“孩子们啊,好好过了今夜 吧,今夜不比往夜,良宵一刻,一辈子都在里头了,姑娘,你可懂得老汉我的意 思?” 寄草点点头,老汉却伤感起来,流着泪说:“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是娶 媳妇的年纪了。孩子啊,你可是在替多少好小伙儿娶媳妇啊,入洞房吧,入洞房 吧……” 姑娘们又唱起来了,她们把茉莉花撒得一地都是。多么奇特的夜晚哪,寄草 恍恍溜溜地进了竹楼,今夜,她要做新娘了,她现在知道了,她的婚礼,一点也 不比嘉草姐姐的逊色啊…… 半夜时分,罗力离开了熟睡的寄草,轻手轻脚地起来了。他用几乎可以说是 诀别的目光,最后看了看被月光照亮的姑娘的面容,没有再说一句话,就悄悄地 下了楼。 小邦成正在独木桥边等着他,他们说好了这时候在这里碰头的。 罗力用力地挽住了小邦成的肩膀,说:“布朗兄弟,我把我的新娘子交付给 你了。等抗战胜利了,我会来找你们的。那时候,她要是还等着我,我就领着她 回家。要是我不回来,只有一个原因——我死了。到那时,你得替我好好地照顾 她;她要回家,你就送她回家;她愿意和你过,你就跟她好好地过。……要是, 要是,我们有了孩子——随你的便——你们愿意告诉他,就告诉他,他爹是打鬼 子死在异国他乡的;你们不愿意说,就什么伽。不面说了也许到那时候,什么仗 也没有了,人人都过上好日子了……” 小邦成拔出马刀来,对着月光二话不说,就向着自己的胳膊问了一刀,血就 流了下来。他高举着手臂说:“月亮有眼,她看到了我起的誓:叭岩冷是我们的 英雄,叭岩冷是我们的祖先,是他给我们留下了竹棚和茶树,是他给我们留下了 活下去的命根子- …。罗力兄弟,你记住,西双版纳的澜沧江边,有个拉袖族人 集居的地方,我们布朗人也住在那一带。那里有一个名叫邦巅村的地方,长着一 株参天的大茶树。我不知道他的年龄有多大了,也许一万年前他就在这里。树下 搭着一个草棚子,草棚子里住着我赶马人小邦成。赶走了日本人,你就到大茶树 下来吧,我会把你的新娘子完完整整地交给你。大茶树会保佑你们平安回到自己 的家乡。大茶树是会显灵的,他是我们布朗人的神明呢,相信我吧,你会回来的, 我们会等着你的……” 第二天清晨,就在小邦成带着寄草,穿过异国的茶坡,向着北方,朝自己祖 国的大茶树下进发的时候,南边,炮声响起来了,震惊中外的同古保卫战,终于 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