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光线昏暗,一场豪雨持续到入夜,让两人注定要在破屋里过夜。 滴答雨声回响在屋外,反而显得屋内分外宁静,夜里的冷空气散布于每个角 落,微弱黝暗的光线下,济尔冷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 昏昏沉沉间,他知道气温降低了,偏偏他们没有干燥的衣物保暖,也没有火 堆取暖,只能任凭四肢逐渐失温,苦不堪言。 「唔……」 正当他想收回手臂环住自己的胸膛取暖之际,一个重量突然毫无预警地滚进 他的臂弯,一抹轻软身躯跟着缩进他的怀中。 什么东西? 他睁开眼一看,立刻对上楚楚酣熟的睡容。 「冷……」她梦呓一句,双手探向他的腰际,接着便靠着他,让自己完完全 全包围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济尔冷有股冲动想一脚踹开她,但他实在不想因踢她这一脚而重新牵动到肩 部的伤,姑且让她占点便宜吧…… 他轻叹一声,决定让她继续沉浸在他的怀抱里,抱着他取暖。 楚楚仍不觉得舒适,一颗脑袋频频在他臂弯间挪来挪去,仿佛怎么睡都不舒 服。济尔冷拿她没办法,只好将手臂伸得又长又直,让她躺得平平稳稳。 察觉她依然睡得不够沉,便拍拍她的背,帮助她放松;知道她双手冰冷,便 强忍睡意,为她熨热;知道她觉得不够暖和,他索性自告奋勇再拥紧她一些…… 生平第一次如此煞费苦心地照顾一个人,他不禁要问—— 究竟谁才是伤者?为什么她看起来远比他更需要被照顾? 罢了!罢了! 看她那么有心照料他的伤势,他也不忍心跟她计较太多。 他将她的娇躯再拥紧一些。啊,看她身子骨如此单薄,不料抱起来原来这么 舒服…… 紧偎着她合上眼,本以为没那么快再度入睡,不料身体竟有如找到暖源般, 舒服得让他迅速坠入梦乡,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楚楚便到附近打探了一遍,直到确定没见到任何蒙古人的影子, 才放心的带着济尔冷离开破屋,目前首要之务,就是先想办法送他回去让大夫瞧 瞧伤势。 济尔冷精神仍旧不佳,一脸昏昏沉沉的表情,走起路来摇头晃脑的。 他受伤的肩膀,夜里已经肿得跟馒头似的,任何一点轻微的动作都会教他痛 如刀割、灼如火烤,加上一夜的餐风宿露,从今早醒来的那一刻起,他整个人便 觉得脑昏眼花。 和他比起来,经过一夜酣睡的楚楚,可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多了。 「谢谢大叔!」向附近唯一的农家要来一辆马车,即刻上路,不多逗留。「 行了,咱们上路吧。」 「驾!」 楚楚驾驶马车,让马车沿着碎石子路跑,一路走得颠颠簸簸。 耳边再度响起她的声音,济尔冷缓慢地抬起眼望向她,猛然一看,错愕不已 …… 「你的衣服呢?」 他愕然地看着身旁的她,只见她身上那件绣功精细的宽袖大衫已不见踪影, 只剩单薄的白色绸衣仍套在她身上。 「给人了。」楚楚轻描淡写的回道,态度自然地拉拉袖口、整整领口,心想 幸好这绸衣织得够扎实,厚薄适中,充当外衣尚能应急一阵子,虽然外观难免不 雅,但情势紧迫,也没别的方法了。 「给人?为什么给人?」惊讶过大,他完全清醒了。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距离内城有一大段距离,需要一辆马车代步,才能 尽快将你送回贝子府。我身上没什么银两,所以拿首饰跟衣服向刚刚的那位大叔 交换。」 她话一出,济尔冷猛然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坐在马车上。他真的 伤得那么重吗?居然连自己如何爬上马车都不清楚。 「就算需要马车,你也不必把衣服给人,那件衣服不是你最喜欢的吗?你怎 么舍得让出去?」 话题回到原点。 楚楚皱眉反问:「你又怎么知道那件衣服是我最喜欢的?」 它的确是,但她讶异他怎么会知道?袍子的袖端、前襟、下摆边缘,都缇镶 以高彩锦绣,是仿效苏州镶绣而来,她只有一件,当然心爱。 可衣服是她的,又不是脱他的棉袄变卖,他干么反应那么大? 楚楚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你常穿那件袍子,也常佩戴翡翠钗跟白玉耳环,用膝盖想也知道它们是你 ——等等,为什么你的翡翠钗跟白玉耳环也不见了?!」 这下子更不得了了,济尔冷不顾肩膀的痛楚,一把捧住她的头拼命摇、拼命 上下打量。 楚楚的头就这样被他扳过来扳过去,痛得哇哇叫。 搭配她清秀的脸蛋,那对玉耳环再适合她不过,但现在没了,她把最心爱的 东西都给了人!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忽地厉声质问,替她感到不舍。「需要银两买马车 你可以跟我讲,干么拿自己的东西交换?!」 他何尝不喜欢看她簪着那些东西? 白净的容貌、水灵灵的眸子,和晶透的饰品巧妙的呼应,总能引起他的注意, 令他久久移不开眼睛。 布庄内院的花草树木不少,穿过层层树荫、片片叶瓣,他常常不动声色地打 量她,打量到忘了时间,直到蓦然回神之际,他才发现已过了许久。 白玉洁如乳滴,翡翠绿如湖水,漾着甜美笑容的她就是个玉人儿,他喜欢看 着这样的她—— 「你已经救过我了,我不想再欠你的人情!」 楚楚一句没好气的回话,猛然震断他的思绪。 「欠我人情让你觉得很痛苦吗?」他问。 「至少不快乐。」让她心里很内疚。 闻言,济尔冷臭起一张脸瞪她,不说话,不带一丝笑容,活像要剥她的皮一 样。 「这张嘴……真令人生气!」 她全身上下都好,就是这张嘴不好! 一肚子郁结之气无处发,济尔冷猝地伸手捏她的双颊,他的胳臂痛死了,但 他的心更痛。 他如此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舍不得她拿心爱的东西来换这一辆破马车,她不 为此感到欣慰,竟然还用话打击他! 真是可恨! 好男不跟女斗,但她实在太可恶了,不教训她一下,他咽不下这口气。 「好痛——你放手!快点放手!」楚楚大叫出声,眉心皱成一团,下意识地 松开缰绳。 「反正我已经令你不快乐,那就乾脆让你更惨一点!」 他索性用单臂紧紧制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任性地欺负她以泄愤。 「啊——我的脸好痛!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 情急之下,楚楚抬起手,一巴掌挥下。 济尔冷及时抓住。「这只手想干么?想打人,嗯?」 咦—— 话到这里,两人突然冻结似的呆愣在原位,两人四只手都在眼前,那谁在驾 马车?! 他们抬头看向前方。「啊呀呀——」 两人下巴几乎掉地,马儿飞速往前狂冲,车身剧烈晃动,眼看正不偏不倚地 朝路中央的一棵大树撞过去—— 「为什么路中央有大树?!」 大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疾驰的马车狠狠撞上大树,两人的惨叫声立时响 彻云霄,车翻、轮飞、人滚,惨不忍睹! 砰一声! 两人硬生生从马车上震飞下来,重重摔到地上。 济尔冷摔得头昏眼花,骨头像散了一样。楚楚同样趴在地上咳个不停,一副 内伤惨重的模样…… 「都是你的错!」楚楚狼狈不堪的从地上坐起,纵使手肘青了一大块,仍不 忘继续指责他。 「是你太令人生气!」济尔冷也不客气,脑中嗡嗡作响,趁昏倒前用力甩头 弄醒自己。本来就已经伤痕累累,这下伤得更重了。 「哎哟,撞车了啦?怎么样,没事吧?」 「有没有伤到哪里?」 四名农夫打扮的壮汉,巧见这一幕,跳下马车围过来帮忙。 楚楚由他们合力扶着站起,浑身上下隐隐作痛,膝盖磨破皮,肩膀擦伤,摔 得一点都不轻。 「小心点,快起来。」他们转而协助济尔冷。「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在路 中央栽这么一棵大树,路过的人一没注意,常常摔得鼻青脸肿。你们只是车翻马 跑,人没大碍,已经是万幸了……」 「什么?车翻马跑?!」 楚楚迅速转头,不看还好,这一看当场心凉了半截,马儿挣脱缰绳,一溜烟 跑了,如此一来,他们不是又回到原先的窘境? 「可恶!」她不禁低咒。 「人没事就好,马跑了可以再买,有困难的话也可以跟我们商量,或许我们 可以帮助你们。」农夫们看似好心的提议道。 楚楚道:「我们赶着回内城,我的同伴受伤了,必须尽快医治。」 两人拌嘴归拌嘴,但仍然没忘记要紧的事。 「原来如此,那真的不能耽搁呀!」几个农夫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如捣蒜。「 不如我们送你们一程吧。」 「可以吗?」楚楚眼睛一亮,再确认一遍。 农夫不着痕迹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立刻咧嘴笑应:「当然可以,来,上车!」 没多想,两人由他们扶着坐上马车。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们有难,我们理所当然要伸出援手。来,你 坐这里,公子坐这里!」其中一个农夫古道热肠的替他们安排位置。「姑娘坐这 边,靠近窗口,可以看沿途的风景。公子坐这里,这儿的位置舒服,你有伤在身, 最好的位置给你坐。」 楚楚被分配到车厢最里头的位置,三名农夫分坐她身旁;济尔冷则被安置在 车厢口,身下的椅子残破,阳光晒进来,又热又烫,一点都不舒服。 济尔冷蹙眉咬牙,佩服他们能睁眼说瞎话。 「坐稳了,要走了!驾——」 驾马车的农夫挥鞭催促,车轮跟着转动,窗外闪过一片接着一片的绿草地与 野花,后方的村落更远了,前方的山坡更近了…… 「从这里到棋盘街需要一段时间,两位何不歇一会儿,到时再叫醒你们。」 身材最粗犷的农夫笑眯眯的推给楚楚一堆干草,甚至好心的替她把干草堆铺 平。 「谢谢。」 楚楚有礼地回应,欣然接受。刚才撞车的力道不小,到现在她仍觉得头晕。 济尔冷何尝不是,除此之外,他全身的骨头都在抗议,伤口隐隐作痛,于是 也接受建议闭目养神。 「驾——」车速开始加快。 不知跑了多久,突然一个颠簸,震得济尔冷睁开眼,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 但眼睛随即大瞪—— 不对!这不是往内城的方向! 「你们要载我们上哪去?!」 楚楚被他突如其来的一狂吼,吓得两眼大张。「怎么回事?」 「停车!」济尔冷暴出狂喝命令他们。 「别理他,继续走!」 「驾——驾——」 马车非但没停下,反而加速往前冲,冲力过大,楚楚及济尔冷失去平衡撞在 一起。 「痛!」 突然袭来的碰撞,正面冲击到济尔冷的伤口,令他痛得眉心紧蹙。 「你没事吧?」楚楚一从他怀里爬起,立刻着急的问。目光一调,她瞪向三 名大汉怒道:「你们到底是谁?」 三名大汉勾起嘴角邪笑道:「咱们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说了也是白说,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告诉你,路中央那棵大树就是咱们栽的。」 「莫非你们是拦路劫财的土匪?」 「错了,是人口贩子,专门强掳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姑娘卖往蛮子国!」 楚楚一阵惊愕,她曾听说京城偏荒一带有恶霸横行,强掳民女,却万万没想 到自己会遇上。 「停车!」她扬声命令。 「呵呵……」但他们只是相互对望的笑起来。 「可恶!」济尔冷想起身反击,不料另外两名大汉眼明手快,看准他肩膀受 伤,快手架住他的双臂,对着伤口便是一阵狂打。 寡不敌众,济尔冷处于下风,一拳接着一拳打下来,几乎要了他的命。 「济尔冷!」楚楚着急得想阻止,但同样受制于人,动弹不得。 「下车吧!」 一记飞踢抬起,楚楚两眼瞪大,眼睁睁地看着济尔冷被踢下马车摔落地面, 在碎石子路上连滚好几圈。 「济尔冷——」她登时血色尽失,心脏几乎停止。 到了四名恶汉藏匿的窝穴,楚楚立刻像贡品一样地被几名大汉抬下马车。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她用尽力气怒吼,极力挣扎,一想到济尔冷生死 未卜,她便几乎崩溃,担忧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虽然他嘴上没说,但今早从他的神情和脸色,她可以看得出来他肩膀上的伤 持续在恶化。 他一直强忍痛楚,不让自己倒下,偏偏这几个土匪丧尽天良地将他踢下马车, 马车飞速离开,她根本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 她要去找他,她不能放着他在荒郊野外倒下! 「放开我!」她卯起来嘶吼,极度担心他的安危。 他的身分不同于一般人,大可高高在上的在他的府邸过他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若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弄得自己浑身是伤,狼狈至极。 楚楚的脑海里尽是济尔冷滚下马车的模样,担忧、不忍、疼惜的情绪一拥而 上,教她整颗心紧紧揪在一起。 「我要杀了你们!」 四名大汉恍若未闻,迳自将她五花大绑地捆在柱子上。 「小心点,别弄伤了她的好脸蛋。」绑绳子的人提醒着同伴。 「你说她能卖到多少价钱?」 「价钱不是我说了算,还得看看买家怎么说。不过她的脸蛋够俏、身材够标 致,应该不会太差。」绑紧了绳子,拍拍同伴,他道:「这里交给你了,我出去 解手一下。」 「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楚楚瞪着他们撂狠话。「你们知不知道被你们踢下车的 是谁?他可是贝子爷,堂堂大清朝的贝子爷!」 几个男人闻言,噗哧一声,当场捧腹大笑。 「怎么又来一个自称是皇亲国戚的家伙!」 「是啊、是啊,从前跟着老大时遇到的是位贝勒爷,现在怎么又来了个贝子 爷?」 那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当时他们跟着一群土匪在弘云山庄附近为非作歹, 老大意外绑到一名格格。 「拜那位贝勒爷所赐,半数的同伴都被逮进牢里,咱们几个在当时趁乱逃走, 现在自立门户,就不相信运气这么背,又绑到贝子爷!」 几个人突然热络的讨论起来。 「依我之见,恐怕是贝勒爷的事在城里传开,现在只要遇上土匪,就时兴搬 出贝勒爷那一套,以为这样就能吓跑咱们!」 「我们看起来这么好骗吗?」恶汉扼住楚楚的下颚,用力抬起来问,一脸邪 淫的笑。 「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叫你们后悔一辈子!」楚楚继续张牙舞爪的破口大 骂。 「闭嘴,吵死了!」一阵低咆,撕下衣摆直接塞进她的嘴。 「唔……唔……」楚楚咿咿呜呜,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嘿嘿,这下耳根可清静了。」 「你看她气得脸红脖子粗,模样真逗。」嘻! 「人家也是贝子爷的女人,受不了这样无礼的对待嘛,呵!」 天杀的! 楚楚含着眼泪羞恼的怒瞪他们,蓦地,目光触及两名大汉身后的景象,双眼 登时惊讶的瞪大。 「敢把我踢下马车,找死!」 济尔冷提声狂嚣,话语方落,一记狠踹将人踢飞了出去。 「哇!」 首当其冲的汉子惨叫一声,飞出去的身子撞烂了一堆桌椅,埋在木板下,从 此再也倒地不起。 另一人见状,出手攻击。「纳命来!」 济尔冷捡起地上的棍棒顺势一挥,正中目标,男子发出哀嚎,痛倒在地。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其中一个贪生怕死的,开始设法逃命。 济尔冷脸色阴沉,低吼的嗓音十分具有威胁性。「气死我了,把我踢下马车, 害我摔得浑身是伤、手脚破皮。为了追你们,我还连走数里路,全身痛死了,不 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难消我心头大恨,混帐东西!」 屋内随即传来惨不忍睹的哀嚎声、撞击声,济尔冷手中的长棍在空中狂扫横 劈,没半晌,土匪们全数倒地。 「济尔冷,你没事吧?」一被放下来,楚楚立刻忧心忡忡的问。本来是贵气 逼人的俊公子,现在却模样狼狈,满脸倦态,教人看得于心不忍。 乍见到她平安无事的一刹那,济尔冷心中的大石霎时落下。 目睹她被带走的一瞬间,他生平头一次体验到害怕的滋味。他害怕她遭遇不 测、害怕她性命危险,更害怕她从此一去不回……一想到此,心中的痛俨然就像 被活生生撕去了一块肉! 他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也不喜欢这种感觉,为她提心吊胆的滋味他尝够了, 让他回府吧,让他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走,回府!」 他拉着她的手,毅然决然离开。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