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头巾、面罩、黑衣,玉桐一鼓作气脱掉了盗贼的衣物,将它们全扔在杂芒矮 丛里。这才揪着身上单薄的绸衣,低头转出野林区。 虽然现在衣衫不整,但她心里已打好主意,只要遇到过路的樵夫或农妇,就 可以给些贵重物品换到衣物,而且从这里回内城,距离并不太远,走个半天路应 该就可抵达。 “站住!” 人算不如天算,才走没几步距离,身后赫地传来惊天动地的命令声。 胆小如鼠的她,原地惊跳了一下,险些没吓破胆。 慢慢的、唯唯诺诺的,她徐徐回头,当下定睛一看,心里又是一阵无力的叹 息。是勒郡王府的人马,护军十多人,带头的正巧就是前不久追捕她的其中一人。 冲着他有能力差遣勒郡王府的护军,可见身份不是贝勒,也是贝子,她的运 气还真背得可以。不久前,才“牺牲”自己的身体吓退宝穆的三哥,现在又来了 这么一大票人! “大人,什……么事?”她小心翼翼的问。 一位护军替善褚询问她道:“你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物在这附近游荡?” “没有……” 她垂着脑袋,抬也不敢抬一下。 “如果你看见了,记得回头通知我们,我们还会在这附近搜查一段时间,清 楚了吗?” “知道了。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大人?” “走吧!” 护军并未多加怀疑就遣她走。 玉桐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地转身就要开溜,但没想到善褚居然出声叫住她, 害得她欣喜的面容倏地僵住。 她不敢直视他。“还、还有事吗,大人?” 善褚驱马向前两步,冷冷盯着她。“你为什么全身湿淋淋?” “掉、掉进河里。”她结结巴巴的说,心里则在尖叫:宝穆,你应该跟我说 清楚会遇上这种纠缠不休的情况! “怎么掉进河里的?” “不、不小心。” 她咬紧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但游移的目光泄漏出她的不安。 “身上的衣服是怎么一回事?” “湿了,所以扔了……” “你住哪里?” “内城。” 善褚的眸子闪出冷光,倏地喝道:“不合常理!一般人衣服湿了的反应是生 火烤干,你一名单身女子,行走在这荒郊野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衣服 脱得只剩一件白袍,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附近?” 玉桐在他寒冽的逼问下,愀然色变,额角隐隐透出冷汗。 “善褚大人,别这么严肃,小心吓坏了人家小姑娘。” ——是宝穆的三哥! 玉桐结结实实倒抽一口气,最坏的状况全让她遇上了。一边是豺狼、一边是 虎豹,他们想怎么收拾她?是开膛破肚,或是生吞活剥?! “她是我救的。”策马闲步踱来的南募道。 善褚眯眼。“你救的?” 南募稳住马匹。“她在山区遇见不法之徒,险遭欺辱,我在追捕云燕子时碰 巧撞见,才出手搭救。她身上的衣物理所当然毁在不法之徒手中,你说是吧?” 情况紧急,玉桐不得不从。“是、是。” 南募满意的勾起嘴角,正色道:“善褚大人还有疑问吗?” 善褚道:“走!” 一票人浩浩荡荡驭马离去,现场留下玉桐与南募两人,他留意到她秀灵可人 的容貌,她则感觉到情势不妙,匆忙跑走。 连跑的姿势都一样,此地无银三百两! 南募勾起一抹邪笑。 * * * 日正当中,摊铺杂处,茶楼喧嚣,内城外城都一样,处处欢快热闹,处处平 民百姓,偶尔杂着几个王公贵族在里头闲散游街。 卖蒸饼及清粥的店铺今天生意特别好,从一大清早卖到现在已近中午,店内 人潮依然络绎不绝,桌桌客满。 一窝人全热络讨论着眼前城里最新的八卦消息。 住在东斜胡同的老苏,啧啧有声地吸进一大匙清粥,咬下一口蒸饼,才满足 地道:“是我亲眼看到的,这袭简亲王府的宝穆格格还没嫁出家门,就让人给掳 跑了!” “难怪!难怪!”万吉西巷的刘婶附和连连。“我听我妹子的小姑的朋友说, 那天迎亲的队伍,去的时候浩浩荡荡,锣鼓喧天;折返的时候却一个个灰头土脸、 垂头丧气,完全没有嫁娶的喜悦。” “真的吗?”旁人讶异不已。 “千真万确厂 “何止如此,”老苏再爆内幕。“何止如此,我还晓得绑走宝穆格格的人是 云燕子。” “云燕子?那个不畏权势的大英雄?!” 哎呀呀,这消息真晴天霹雳了,原来侠盗云燕子偷的不仅是名门富户的钱财, 甚至连人儿都偷得走呀! “耶,就是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这云燕子与宝穆格格两情相 悦,蕴有不为人知的儿女私情,在大婚之日带走她,也是情势所逼。” “敢情就是带她远走高飞了。唉,英雄美人,情关难了,浪漫。” 几个已婚妇人听得如痴如醉,纷纷对着想像中的潇洒身影托腮空思,直把蒸 饼往清粥里头舀,再把调羹往嘴里嚼。 “莫非这就是那个、那个什么诗人写的意境——春蚕什么到死丝方尽,蜡炬 成什么灰泪始干?” 迷人! * * * 登慈尼庵 木鱼钟声,溺溺于耳,天外一片碧色,庵内一片肃穆。 “施主,这边请。” 面目慈蔼的小尼姑带着玉桐穿过无数回廊。 玉桐恭敬的点头。“谢谢。” 尼庵里的回廊曲曲折折,绕过二、三进的佛堂,小尼姑终于在最后一进的院 落止步。 “你要找的施主就在里头。” “谢谢。” 玉桐径自推开禅房。 房内摆设明净简朴,她马上就瞧见宝穆水艳依旧,舒服至极地侧卧在内隅的 四角大床上。 她的贴身丫鬟不慌不忙地为她扇着团扇,驱逐室内微微的闷热,而茶几上有 吃剩的水果与喝了一半的冰镇凉水。在这吃斋念佛的佛门里,宝穆被供奉得像尊 老太爷。 小尼姑离去,玉桐掉回头,脸上呈现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相。 她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宝穆,我差点被你害死了!” 宝穆眼也不抬一下,一径悠闲地道:“一接到我的口信,便立刻飞奔过来, 由此可见你精神好得很,说我差点害死你,太言过其实了。” 没那么严重吧! “就算你没害死我,也把我害惨了!”玉桐眨着水灿双眸大吐苦水。“你知 不知道,我们摔落谷底的那天,你走没多久,你三哥就出现了。若不是他摸…… 呃,若不是我机灵,恐怕早被他逮回亲王府。不仅如此,屋漏偏逢连夜雨,勒郡 王府的人马随后出现……” 她开始描述起那天的惊险情况,提及她三哥后来居然又倒过来帮助她,不晓 得葫芦里卖什么药;又说到自己那天足足走了六里路才遇上一名农妇,偏偏对方 趁火打劫,坑了她一条金项链,才愿意让出身上的衣物等种种情形。 宝穆见她说得口都干了,赐凉水一杯。 “所以才叫你千万别让自己掉进水里。” 玉桐呼噜一声把凉水喝光,不服气地道:“你当时又没告诉我一旦掉进水里, 接踵而至的,便是这一串连锁效应!” “我以为你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云燕子现在是衙门的头号通缉犯,人人得而诛之,再加上他曾与勒郡王府 有过节,大婚当天的自曝行踪,理所当然会引来勒郡王府的大肆追捕啊!” 这种事连市井小民都猜得到,为什么就单她反应不过来?人蠢也该有个极限。 “那现在怎么办?”玉桐问。 宝穆一脸奇怪地挑眉。“什么怎么办?” “我的安危啊!”还问她什么怎么办? 只见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口齿不清地说:“有我三哥替你洗刷嫌疑,你 的安危暂时无虞。” “那以后呢?你没瞧见你三哥冲着我看时那种‘了然于心’的样子,我觉得, 他一定知道绑架你的人是我!他一定会对付我的!” 她真的怕死了。 “不会,不会,你好端端坐在这里,可见他根本无心对付你。” 有些人就是爱庸人自扰,何必呢?宝穆蹙眉摇头。 “宝穆!”玉桐娇嗔喊道。“我之所以能好端端坐在这里,是因为你三哥拿 我兴师问罪的时候未到,不是不报!我看你还是赶紧回袭简亲王府,才是解决之 道。” 宝穆倏然板起脸孔。“我不要回去嫁人,外面的世界正等着我去见识!” “你可以说服夫婿带你去游山玩水啊!”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可以变通的嘛! “别笨了,他那种富家子弟,是吃不了苦的。”她就是不认同,倔着一张脸。 “况且,外面的流言现在正传得如火如荼,我怎能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 “宝穆!” “好了,好了,别宝穆、宝穆的叫个不停,”听得人心都烦了。“你的工作 还没完咧!” 玉桐猛然住嘴,瞪圆眼。“还没完?你害得我还不够吗?” 宝穆呵呵一声,仰首娇笑。“别这么说嘛,送佛送上西天,你既然把我送进 尼姑庵,再差一步就登天了。外面的流言传我与云燕子如何又如何,正中我的下 怀,我要你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你拨个时间,装不知情上咱们袭简亲王府慰问,顺便来场声泪俱下的戏码, 让他们相信我与云燕子真心相爱,无奈造化弄人不能结合,而现在既然我与云燕 子已远走高飞,建议他们不如乘势退了勒郡王府的亲事。”她说得眉飞色舞。 “我拒绝!”玉桐喝道,老大不高兴。“你总是不顾我的意愿,叫我做这做 那,我不得不怀疑你究竟有没有当我是你的好朋友?”或许只是利用她罢了。 “你三哥现在已经对我存有疑虑,我若继续玩下去,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了!” 此事可大可小,她不能再盲目顺从。 她这一发怒,吼怔了宝穆,然而才觉微微削去她的气势,宝穆居然快然不爽 的发起飙—— “你不去,事情反而会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同在一条船上,你把我推下水, 人在性命危急时,难免会慌乱地去攀捉任何保命的东西,若我不小心把船抓翻了, 你小命也难逃,况且……”她浅浅邪笑。“这船上还坐着你们宋府一家老小。” 玉桐顿时愣住,震愕地呢喃:“宝穆,别让我觉得你好可怕……” 她不认识这样的宝穆。 宝穆拿走丫鬟手中的团扇,不以为意地扇着,好不惬意地道:“狗儿被踩到 尾巴,都会反咬对方一口,何况是人呢?快去吧,乖。” 她的笑容好美,美得可怕,害玉桐的胃不安地揪成一团。 * * * 宋府的马车以平稳的速度在街上移动,驱走了几只挡在路中央的野狗,惹得 它们追逐吠叫。 玉桐窝在椅中,魂不守舍的。 回想她与宝穆的交情,打从姐姐嫁入袭简亲王府促成她们相识起,至今已堂 堂迈入第二个年头,时间说短不短,但她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宝穆如此任性自 私,可以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伤害身边关心她的人? 当然,那也可能仅是宝穆一时心直口快说出的气话。但她令她感到害怕,却 也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不是做了一件很蠢的事——去趟宝穆婚礼这趟浑水? 弄到自己现在骑虎难下,作茧自缚。 话说回来,听宝穆说她的三哥是侍卫处的御前大臣。他既然是御法人员,又 怎会放过她这明日张胆的绑匪,甚至反过来帮她? 他有何目的?是何打算?万一他哪天突然当众拆穿她的恶行恶状,她十条命 都不够死! 所以她才讨厌贵族子弟,一个个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就是阴险狡猾,一肚子鬼 胎。看来,她还是学学宝穆吧,让爹替她找户平凡的好人家嫁了算。 “格格,袭简亲王府已经到了,你要下车吗?”马车夫问,将马车停在王府 豪华的大宅前。 玉桐飞快的揭起帘幕,半截身子钻出车厢,抬眼一看,果不其然,“袭简亲 王府”几个大字就书写在门顶的金框匾额上。 她望着那匾额瞠目结舌了半晌,念头一转,急急忙忙的叫道:“明天再来, 明天再来,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人既然都来了,不如进来坐一下。” 表面上好客,实则意图不明的低语,冷不防由一旁窜出,吓得玉桐噤息弹回 车厢内。这声音……是他!宝穆的三哥。 这是什么情况?冤家路窄吗?或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玉桐惊慌地对着马车 夫叫:“快走!” 帘外的马车夫为难道:“不能走呀,格格。” 不能走?“为什么?” “因为我拦住了他的去路。” 突然间,帘子被掀开,南募一身雄壮结实的体魄挡住她的视线,也截去所有 的光线。 玉桐的心脏猛然狂跳,惊惶地望向南募,看他从容自若地将双手攀放在车厢 顶缘,嘴角漾出一抹意图不明的笑痕。 “如何?”他问。 “什……什么如何?” “人既然都来了,何不入府坐一坐,玉桐格格?”他重新提出邀请。 玉桐的心脏几乎停掉。“你知道我是谁?!”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的嫂子不就是你的姐姐吗?” 话……是没错!不过她不记得他们曾被引见过。他知道她的名字,可见他调 查过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不会是这两天吧?她就知道他不打算放过她——救她, 根本就别有目的! “格格?” 见他笑弯双眸,嘴角斜泛着笑,分明就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玉桐当然拒绝。“呃……不,不用了,我……我头疼,必须赶紧回家休息。” 她按着自己的额角,隐隐揉着,好一副病美人的姿态。 “那正好,舍下最近请了位江南大夫,不如让他为格格诊治诊治,看看是哪 里出了问题?”他更加热忱地对她抬起右手。 “不!”玉桐冲口而出。“不疼了,不疼了,忽然间全好了。” “不疼?” 她盯着他伸出的那只手拼命飙汗。“是呀,不疼了!” “那情况更糟。” “更糟?!” “头一下疼、一下不疼,症状诡谲,不治不行。择日不如撞日,人既然都来 了,就进来坐坐吧!” 摊在她眼前的大掌猝然扼住她的手腕,她的思绪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已不 由分说的被拖出来,动作煞是粗鲁,毫不怜香惜玉。 马车夫担心地向前一步。“格格?” 南募回视他,温文一笑。“放心,我不会吃了你家主子。” 一回头,再度粗暴地将玉桐拉进亲王府,怔得马车夫不知做何反应。 玉桐一路挣扎、一路斥骂,他却恍若未闻,一径地将她往幽静的院落里拖, 直来到林子里一座四面亭才止步。他双手抱胸,板着面孔道:“说吧,宝穆人在 哪里?” 树影筛漏的碎光斜照在他脸上,使他的俊容增添了几分耀眼的美,但那锐利 的眼眸,却因此反而更散发骇人的气势。 玉桐被他吓坏了。“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该不会想否认那名黑衣人是你吧?” “什……什么黑衣人?我……我不晓得……” “我说的黑衣人,就是在宝穆出阁的日子,胆大包天将她带走的人。这名黑 衣人与宝穆交情匪浅,一起计划劫亲,就连逃走也不忘彼此掩护。妹妹行径如此 妄为,身为亲王府二媳的姐姐,应该也难辞其咎吧?” “不关姐姐的事……啊!”她及时掩口,刹那间不打自招。“够……够了! 我不想再听你没凭没据的指控,你不是请我进来看大夫的吗?大夫在哪里?没大 夫的话,我回宋府了!” 她掉头就要走,却被他迅捷抬起的右臂截断去路,无奈地困在他的铁臂与亭 柱之间。 “头又疼了?” “是,光听你说话我就头疼。” “怎么,恼羞成怒?”所以转而人身攻击? “谁恼羞成怒?” 他呵呵地笑了。“那我就放心了,否则我这大夫真不知该从何治起,心病不 能药医,至于头疼嘛……”他放肆的目光在眼前这张冶艳花容上细细逡巡。“让 我想想该怎么做,才可以治疗你的头疼,顺便让你毫无防备地说出更多事。” 他烫人的视线、气息、低喃,无一不令她微微颤抖,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南募,你在忙什么?” 天降救星,玉桐惊喜地循向声音来源。“老奶奶!” 是袭简亲主府的太上老君出现了,南募只好无奈的叹出一口气,放她冲出自 己的臂弯,赖进老福晋的跟前。 “玉桐,你和南寡在那里忙什么?”她是二孙媳的妹子,自是识得。 “我们进屋谈,奶奶,我有一些话想同您说。” 玉桐刻意回避南募的视线,垂着眼帘,乖巧地搀着老福晋移驾屋内。 “鬼丫头!”南募冷冷地评道。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