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世上有灾难发生时,如果她只能以命相抵来让他人生存的话,父母二人, 理所当然,羽山正人,从她宣布爱之日起,命就可以为他付出。只是总得死得其 所吧。 不甘心让男子为一个人渣送命,炼雪拖着游魂似的他回到了东京。羽山家财 大势大,让羽山正人开个后门,让男子逃回美国,绝无问题。 半夜回到了羽山家,顾不得羽山正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将事情和盘托出,就 蒙头睡去,两天没睡,又一路紧张,将事情交给羽山正人,自是放心大睡。 第一天,她的世界被整个颠覆。 男子夜间被刑警带走,以谋杀罪起诉。 羽山正人被确诊未患不孕症。 最大“喜讯”是,知子怀孕三个多月,羽山家有后,已择日再次将她迎娶过 门。 她竟没有愤怒得大吵大闹,仿佛有什么她一直抗拒着的东西正慢慢清晰地浮 现在眼前。 完全无法抗拒地,她以为可以自己掌握的世界被他人颠覆过来。她,被迫再 度认清这个世界,被迫长大。 看着羽山正人,她一字一句地问: “你去告的密?” “她和我,你选她?” “羽山家与我,你选羽山家?” 他只是静静地回望着,眼睛不见波澜,不发一词。 她也只是问着,不求答案,不问缘由。 她从来知道,她的敌人,不是知子,不是羽山家,是他那该死的责任感。 知子怀孕了,所以他必须娶她。 男子犯了罪,包庇会有损羽山家,所以他去告发。 而她呢,她算什么? 她不敢问。 前面的问题,大声地说出来,是让自己死心,要让自己记得,他要的从来不 是她。 却不敢问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那答案会是对她彻底地否定。 好,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尝,她认!只是,好苦,泪水也不禁流了满面。 转头就走。 来到父母房前,跪下来,请他们跟她走,抹煞人的尊严和存在的地方,怎么 待? 父母断然拒绝,父亲没有大骂,只是冷冷地关着门,没有反应。 很好,所有她爱的人,选的都不是她,但,她还是要珍惜这样的自己。 形单影只地出了羽山家,背后送她的只有几个童年伙伴。 阿力突然追了出来,递给她一个小纸包,只说了两句,她一辈子记得。 “二少爷给的。” “记住,活着便是在赢。” 羽山雅人给的是一张去纽约的机票和一些现金。 阿力的话令人洒狗血,但给了她力量。 这恩,她一世铭记。 就这样,她去了纽约。在飞机起飞时,将一切有关东京的回忆抛下,然后遇 上了小狐那个恐怖的女人。 第一眼见她,就认出她是在羽山雅人犯病时出现的红衣女子,自称小狐。当 炼雪在纽约穷困潦倒时小狐出现了,自称是她的救命恩人。 许久以后,总是跟在小狐身边的美少年告诉她,其实小狐早已接到羽山雅人 的委托去接机,不过,当时她在孟加拉乐不思蜀,回来后,正好赶上她快饿死, 才闲闲出手。 知道真相时,已对小狐的恶劣行径有了深刻了解,有人说她狂妄自大,那是 没见过小狐。幸好,小狐是天生的过动儿,又三心二意,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太 久,这个世界才处于一种相对平衡的太平中。 小狐也是真的厉害,据说她走后,小狐曾在羽山家当家做主了一阵子,让它 脱胎换骨了一番,当然,过程很有可能是十分惨烈的,但她从不问,小狐也不会 特意说。过去只是过去,她和羽山家曾经的联系只在于父母和羽山正人,不过, 也只是曾经而已。日子越简单,越充实,越快乐。 如果说,这么多年她真正学会了什么?那便是懂得了尊重各式生命的存在。 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姿态,他人或以为卑贱、高尚或是其他,都只是他 人的问题;只要是自己甘愿的选择,便值得尊重,尽管未必令人欣赏。父母选择 对雇主的忠诚,羽山正人选择对家族的责任,都也只是选择,正如她自己选择做 无所拘束的自己。哪一种姿态更好呢,无所谓好坏吧,关乎当事人,问心而已。 道理是明白了,但无法做到云淡风轻,她一向是爱记仇的小人的,她总是对 认识的每个人那么说。她是没慧根的人,记恨心倒是有几分。 但,或许真要感激当年的那场决裂,让她找到了令她倾心不已的事——行医。 算是偶然的事故吧,她当时住院了,休养无聊时,被小狐熟识的一个外科大夫— —是个美男,带进了手术室外的观察室,目睹了一场心脏搭桥的手术,观后感只 能用四个字形容——一见钟情。蛮好笑的,寻觅了这么久的梦想,就这么给找到 了,真的是机缘呢。 至于那个偶然的事故呢,也挺简单——生小孩。发现怀孕的时候,她还在一 家快餐店打零工,小狐是救了她,却也没打算照顾她,给她一份零工已是帮大忙 了,她当时没学历没美国国籍,凭实力,这已是美差。只是浑沌地打工,小孩的 存在没激发多少母爱,只是顺其自然地怀着,然后产下。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感 激自己是直线思考的人,没有考虑大人的什么恩恩怨怨,只是基于做事有始有终 的心理,生下了北北,她的宝贝。 出院以后,她向小狐借钱开始准备攻读医学院。一边带小孩一边读书,未婚 辛酸血泪史,她一路走来毫不费力,没办法,精力异于常人。所以可能,叛 逆也要有本钱。 “你不会告诉我,患者没住院治疗吧。”静静地随羽山正人走在羽山家的大 院中;炼雪终于忍不住发问,做大夫的天性自动发挥。 “雅人的情况,比较特殊。”羽山正人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好瘦!在背后闷瞪着羽山正人的背影,炼雪诧异地发现和服下的身影竟如此 清瘦,有点——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当家宗主的气势似乎不再,可也不至于像 个出家人呀。 一路想着,走进了羽山雅人的卧室。炼雪倒抽一口气。 是那个清雅绝美、运筹帷幄的羽山雅人吗?眼前异常单薄的人儿静静地躺在 床上,全身挂满了维生仪器,见过太多虚弱的心脏病人,可怎么也无法将他们同 总是挂着淡淡笑颜的羽山雅人联系在一起,现在的他,似一张毫无生气的白纸。 缓缓地,白纸似有了动静,羽山雅人睁开了眼睛,转向羽山正人,苍白的唇 微启,发出淡淡的虚软声音:“大哥,小枝……还……在外面……玩吗?”双目 有着不寻常的热切,不似这么严重的病人会有。 怎么回事?炼雪以眼神向羽山正人询问,她知道小枝就是小狐,不知跑去哪 儿逍遥的小狐,快两年没音讯了,不过,倒也正常,她是吉普赛嘛,好色吉普赛。 不过,羽山雅人的问话好奇怪,好像把小狐当小孩,而且,小狐在羽山家吗? 示意炼雪莫出声,羽山正人走向羽山雅人,柔缓地开口:“就快回来了,她 还得求你教她功课呢。你先休息一会,养好精神才能教好呀。” “对,她……总是……赖我教……”喃喃地念着,羽山雅人闭眼睡去。呼吸 声很不正常,炼雪一听就知道是肺心病症状。 只是,他们的对话好诡异。 将炼雪带出到一间和室,羽山正人为她斟了一杯茶,才开口:“雅人以为自 己才十岁,还和小枝在学习呢。” “他精神异常?”不确定地开口,炼雪直接问道。 羽山正人一阵静默,才回答:“他只是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小狐已有婚配。” 砰!茶杯落地,天,东京要大地震了,那个大恶女要嫁人?太阳不出来了吗? 镇定,什么事发生在小狐身上都很正常,不正常的人做正常的事,是不正常, 不过,如果小狐用不正常来形容也就是正常。很好,解释完毕。 只是,这又关羽山雅人什么事,一脸狐疑,不过,他人隐私不宜追问,她只 是医生。而且,一丝恼意涌上心头。为什么这个人可以心平气和坐在这里和自己 品茶,好像,他和她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为什么?她和他的爱情,之于他,真 只是弹指即逝的轻烟吗? 心有不甘。这么多年来,身边的男友来来去去,却再也激不起当年那份不顾 一切的热情,而她,不是那最极致最狂烈的火焰就无法燃烧,只是,如今见了他, 她都不禁怀疑,当年那把匆匆的火焰是否燃得太快,而无法在对方心中留下痕迹? 并不是后悔自己的年少轻狂,即是重来也是一样的活法,只是,不甘哪,燃烧过 的,只是自己吗?那么全心信赖的爱恋,不留一丝退路的爱,只是一厢情愿吗? 她相信当年的爱,他也曾参与,只是意义是因人而异的吧。之于他,家族、 责任已是生命的全部了吧。 “累了吗?先休息吧。”耳边响起他温和有礼的询问。 又是一恼,最恨他这种无关痛痒的语调,表面的进退有礼,骨子里的疏离淡 漠。 还是不置可否地跟着他去了一间客房。一路走来,才觉得周遭有些异样,好 像没见个侍者,羽山是个大家族,嫡旁系亲属都圈在这个偌大的大宅子里,包括 数代追随的家臣,怎么也没可能像现在这样没几丝人气啊,从进门到现在,她竟 才遇见两个熟人:羽山正人和羽山雅人,没听说羽山家破产呀?怎么连一个佣人 都没有,可房子还是打理得很好。 , 客套性地交代了几句,羽山正人将炼雪引入客房后就走了。 泡了一个澡,舒展一下筋骨,躺在床上后,羽山正人疏淡有礼的模样又浮现 在脑海。 真的是孽缘耶,一见他的霎那,那份感觉就回来了,那十年的分离只好似打 了一个盹,当初的心伤竟显得微不足道起来,心里暗恼自己的不争气。 倒不是后悔当初的爱恋,爱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两个人的人生 观是怎么也不搭调的,而且,爱情本身就是一件愿赌服输的事,他没有亏欠她什 么。当然,这么明晰的想法也是经过多年的沉淀才理清的。当年;只觉受伤,不 被选择就被直接否定的伤,尽管自己从不曾否定自己,但被最亲最爱的人否定却 是怎么也抹不去的伤,强迫自己不去记忆,并不代表就真的忘记呀。 就是这样,才更恼自己,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呢,就只对他有感觉,偏偏就是 这份感觉,让她对他二见钟情。 对,二见钟情。少女时浑浑沌沌地爱上他,都理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而且 又中断了十年。这十年,绝不是在悼念逝去的爱情,只是寻不到那份对眼的感觉, 而现在,她,炼雪,清清楚楚地明白,对他,羽山正人,二见,钟情。 天,原还想公事公办地治疗羽山雅人,还他当初的一份恩情,然后拍拍屁股 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现在,怎么办? 真的不想再爱了,单方面的追逐,好累。她要的是他的全部,她要自己占据 他的生命,而他从来不愿给。以前,怨他凡事以家族为重的责任感,现在,懂得 了尊重各人的生活方式;而尊重他的生活方式,两人就不会再有前途。她要便是 要全部。只是,他现在该死的一副老僧人定的模样,该不会真六根清净了吧? “啊——”懊恼地蒙上被子,先睡了再说吧。 才半夜,就被人急急唤醒,腾地从床上跃起,便听到一个困窘的“啊”声, 才意识到自己未着寸缕。 “咦,又不是没见过。”自然地两三下穿好衣服,没思量地抛出一句话。 羽山正人窒了一窒,才急急开口道:“是雅人他——” “明白,走吧。”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迅速地朝外走去。 才靠近羽山雅人房间,便听见一个凄厉的男声在嘶吼。 “醒来!你给我醒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你看,羽山家已经毁了,那 些人都滚了,现在我是总裁,没有人可以让你困扰了,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啊, 醒来!给我醒来。那个女人不会再回来了,她已经忘了你了,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知道吗?她不爱你啊!” 很俊美的长发男子,声嘶力竭地吼着,若非旁边有两个大汉死拽着他,活人 也给他吼死了。 炼雪皱一皱眉,正准备上去清除噪音,听到一个柔和冷淡的女声响起。 “闹够了没,再闹就跟我走。” 炼雪一边冷静地观察处于昏迷状态的羽山雅人,一边瞄了说话人几眼。啧, 耐看的女人,说不出什么好看的地方,就是整个人越看越好看。 “不是心脏病发作,不过情况是恶化了,现在不能移动,我建议请我的医疗 小组过来,可能会有一场大手术。”看向羽山正人,她实事求是地宜布。 “还有,请务必找到小狐,因为病人现在没有求生意志。”小狐真是害人不 浅,不过现在,或许只有她来才能救人一命。 “不准!不准找她来!”长发美男又开始发作。 “麻烦你们了。”一直凉凉地站在一旁的那个耐看 的女人,淡淡地对抓住他的大汉点头。 长发男被一掌击晕带出去了。 “不好意思,见笑了,我是瑞思的妻子,隋意。”微一鞠躬,女子有礼地离 去了。 实在是有够怪异的夫妻档。 “瑞思是族内一个叔父的孩子,隋意是他的中国妻子。”羽山正人简单地介 绍。 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打算深究他人隐私。现在要紧的是找那些家伙过来帮 忙,唉,又是一阵大出血啊。 没有话题,气氛有些尴尬,沉默便沉默吧。 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守在羽山正人床边,谁也不看谁,一夜无语…… “村上夫人?”第二日清晨,炼雪便收到一张拜帖。村上夫人是谁?不管, 先见了再说。 “好久不见。” 走进会客室,见到一张熟悉的脸,羽山正人的妻子。怎么回事? “我没有和正人复婚,我现在的丈夫是村上秀冶。”知子善解人意地表明身 份。 咦? “您不会一点不了解这些年羽山家的变化吧。”又见炼雪一脸惊异,知子不 解地问。 “什么变化?”这些年,刻意地,她不去了解日本这边的动态,也是觉得这 个家族,早如一潭死水,起不了什么波澜了。 “天!”深吸一口气,村上知子庆幸这次的拜访。很多事情不能再这样发展 下去了,正人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 当年,正人的实言相告,给了她一份寻爱的机会。遇到了秀冶,才明白,世 间真有这样一种情爱,不是青梅竹马的纯纯相知,而是男女全然的两情相悦。也 明白爱人的方式不单是做他背后的影子,还有并肩共迎风雨。秀冶出身平民,两 人一路走来,有艰辛,但感受的却只有相属一生的快乐。对正人,她曾经有怨, 但现在只剩感激,虽然早知道正人对她实言相告并非为了他个人的情爱,他首先 考虑的是她的幸福,但遇上了秀冶,才领悟,才感激。 现在,他却仍这么自苦,这是何必呢? 娓娓向炼雪将羽山家的变化一一道来,知子只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原来,当日向警察告发的不是羽山正人,而是另有其人。也没有什么婚礼, 所谓怀孕之说,是知子应羽山正人之请做的配合,一个星期后,知子娘家便公开 辟谣。不久,羽山正人锒铛入狱——以巨资贿赂政府官员;同时动用法定公积金, 几乎将其挪空——有期徒刑五年。 羽山正人入狱后,小狐以前任家主私生女身份,独掌大权,彻底将家族企业 转型。从此,惟正人、雅人、小狐三人享有企业股权,他人可享有家族设立的信 托基金,但无权干涉企业经营,同时聘用旁系的私生子瑞恩为执行总裁。从此, 经营权与股权分离,家族式的管理彻底瓦解。当时,知子曾问小狐何以让那群长 老们不敢异议,小狐回以媚笑:“非常手段,非常结果。” 而整顿完毕后,小狐也就失踪了。 “所以,正人没有辜负你,他是迫于无奈,以大局为重呀。而且他怕耽误你, 才……”知子急急地向炼雪补充。炼雪一直面无表情,是不能体谅吗? 深吸一口气,炼雪开口:“我要的男人,不需要一切为我着想,只要给我坦 诚与对等,视我为第一位。我从没有误会他不爱我,只是他更重视他的家族责任。 二选一,他选了家族,不是我。我在乎的,也永远不能容忍的是这个。”站起身, 深深一鞠躬,炼雪踏步而去。 ---------- 晋江文学城